好像只是打了個盹的時間,一睜開眼睛,京娘便發現自己身上的嫁衣已經舊了,不是陽間衣服那種因為搓洗而逐漸變薄、失去光澤的舊,而是像蟲蛀了那樣,開始出現奇怪的破洞,在衣袖、衣領、裙襬等邊緣,也都綻了線。
京娘解下腰帶,帶上那對秀氣靈巧的翠鳥,是她親手繡的,為了讓翠鳥看來靈動,她在底下墊了塊紙板,所以翠鳥看起來鼓鼓的,可是為什麼翠鳥的肚子會破了一個大洞,連紙板都破到底了呢?
京娘皺著眉頭,暫時把對紫微星君的恨意放一放,恨是不管用的,可是這心愛的衣服破了卻不能不管,她對著月光看了看,覺得應該綴上些針線就可以補好,可是她怎麼樣都想不起來哪裡有針線。
她只好腆著臉看了一圈,孤娘廟外,女鬼們一群一群地打著雙陸。
死的時間長了,誰都懶得去管儀容,頭髮糾結委地是常有的事,指甲長得可以幫對家搔癢也沒什麼,最頹廢的是大家根本連花一點魂氣、保持正常的容貌都懶,都露著死去時的樣子。
吊死的孤娘,紫黑色的舌頭垂到下巴,要說話的時候再捲回去。
跳水的孤娘臉部浮腫。
跳樓跳崖的根本連本來的樣子都看不出來。
七孔流血而死的倒算留個全屍,比較尷尬的是裙子後面總像開花似地紅紅一片,像來了月事一樣,要活著的時候,羞都羞死,但是死了之後,誰也不在乎。
反正人死的時候,管你是帝王后妃才子佳人,都有些東西會從身體裡出來,要不然也不需要竅塞、也不需要在棺材中放上挖了七個洞的七星板。
死過的人都知道,七星板下放著七個升,是用來裝一些污物的。
京娘算是新來的鬼,沒資格上去打雙陸,一桌一桌地挨桌斟茶,說是茶,其實就是管孤娘廟的老頭那壺從來不換、早已臭到養出不少蚊子的髒水,但反正大家死了這麼多年,都不在乎味道了。
趁著一群剛好打完、又沒因為算番算到翻桌的時候,京娘連忙問她們:「姊姊,哪裡有針線可以補一補衣裳?」
「補衣裳?妳想死嗎?」這桌的莊家是跳水死的,她用力撐開腫脹的眼皮瞪著京娘說。
坐她對面的是她妹子,姊妹倆被不肖親戚賣到窯子裡,走到一半的時候一起跳了水,她妹子翹起腫得像香腸一樣粗的手指,戳著京娘的腦袋:「妳要敢拿針,織女那臭三八就會上告天庭說妳想拉未婚女子當替死的,然後派天兵下來滅了妳。」
「喔?還真有織女呀?」京娘說。
坐在莊家旁邊的孤娘搔了搔脖子上給剪子捅出的大洞,摘出幾隻蠕動的蛆丟到一邊,白了京娘一眼:「要不然我們活著的時候,七夕拜織女、玩水穿針是玩給鬼看哪?」
京娘才突然想起了七夕的事,她依稀記得那些在柳林花叢間乞巧的事,但是在對方提起前完全沒想起來過。
「這婆娘最是勢利,我們生前給她供了多少好處,活著的時候不曾庇佑什麼,死了之後倒是一天到晚防我們跟防賊似的。」莊家說。
坐在莊家另一邊的孤娘是跟一個私塾的年輕先生有私,對方卻遲遲不說要娶她,年底的時候匆匆閉館說要回家團圓。而她的肚子眼看著就要大了,家裡的嫂子天天堵著門罵,她受不住,在過年時逃出家門,到兩個縣外去投奔年輕先生,一路問到他家,才知他家裡一妻一妾、兩大五小。
他妻子還算有良心,拉著少女的手,帶她去找一個藥婆配了打胎藥。
少女抱著打胎藥,心灰意冷地回了家,喝下藥,胎倒是打下來了,可是再也下不了床,成了癆病。
死的時候瘦得皮包骨,如今打牌的時候要是太用力往前伸手,腕子就得脫臼。
因為瘦,所以眼睛變得奇大,皮膚像貼在骨頭上一樣,說話的時候,那白得幾乎透明的皮膚好像還能看到裡面的牙齒。
但是,這位癆病的孤娘卻有一副好心腸,她用枯瘦的手拉著京娘說:「妹子,我們身上這衣裳,就跟棺材裡的一樣,棺材裡爛成什麼樣子,我們身上就什麼樣子。除了這套下葬時的衣裳,就只有每年七月的紙衣,紙衣破得還快些呢。別惦記衣裳了,又沒人看。」
「沒人看,但是有鬼看哪。」莊家拾起旁邊的石頭,用力往外丟:「看什麼!臭不要臉的!」
孤娘廟外有個矮牆,牆邊冒出幾個吃吃笑的男孩子,都是病死的,樣子很是邋遢,但是男孩子總有娘有奶奶惦記,衣裳卻是新的。
男孩子們唱著猥瑣的小曲,一邊目光炯炯地往幾個已經衣不蔽體的孤娘們看去。
前頭一個孤娘拍桌而起,中氣十足而口齒清晰地罵著:
「看什麼?回家看你媽解懷!王八羔子!埋汰屍、路倒屍、膨肚短命十八輩子不得翻身的死小鬼!」
「三娘子,您這罵的可比昨天順多了!」癆病鬼細聲細氣地稱讚著對方。
京娘看著那個孤娘,她的衣衫雖然有點舊了,但看得出來是極好的質地,頭上的髮髻倒是梳得精巧,簪飾也一點不亂。
癆病鬼看看京娘,小聲地說:「這是隔壁縣張太守的千金,在世的時候是方圓百里最美的人,原本也是許給了一位大官的兒子,誰知道北邊大亂,她那夫家聽說都死光了。太守要把她許別人,三娘子不願意,撞柱死了,知府氣壞了,就把她丟來這裡,倒是夫人就這麼個女兒,用的是極好的棺木,逢年過節都來祭掃,所以三娘子在我們這兒算是最闊氣的了,可是夫人聽說這幾年身子骨著實不好,不知還有幾年能庇著她。」
「她家不給她許個冥婚?」京娘問,按理來說,有錢的人家只要願意饒上一份嫁妝,不愁找不到人願意收留這冤死的女兒。
「誰說不給?夫人每回來都要問呢,聽說連人都找好了,造了個冊由著三娘子挑呢。可三娘子不肯,只認定了那個丈夫,可世道亂到這個份上,就是饒上一份重賞也沒人願意去替她招魂找來那個丈夫。」癆病鬼嘆口氣,差點把舌頭給嘆出來。
莊家搓著牌,輕輕地說:「那至少也是有過心愛的人哪……」
眾人……不,眾鬼無語,只是偷偷以羨慕的眼光看著三娘子。
她們都聽說三娘子下葬時貼身藏著幾封未婚夫寫的信,什麼捲簾望月空長嘆、美人如花隔雲端,又什麼在天願作比翼鳥、在地願為連理枝。
這些官家人的玄虛,不是小家碧玉們懂得的,但是三娘子每隔幾天就得念叨幾句,再傻也記住了。
癆病鬼又嘆了口氣,只是這回記得把舌頭給接住。
她幽幽地說:「有心愛的人又怎麼樣?負了心,比不曾愛過還難受,若是再來一次,我就是嫁個屠夫也不看那人一眼。」
「姊姊,妳那男人是太損了點,可也不是男人都如此。土地公公傳來消息,說是再過些年就能天下太平。到那時,死在戰場上的鬼肯定要被家裡人招魂回來,到那時,我們就能揀個好的,安了魂好投胎去。」莊家說。
「那得等到幾時呢?我的天年再三年就要到了……」癆病鬼淒然地說。
此言一出,孤娘們都大驚失色,連忙圍了過來,七嘴八舌、說好說歹,卻怎樣都想不出辦法,京娘被孤娘們擠到外圍,也不知如何是好。
此時,卻聽外頭有些毛頭小鬼吹著口哨,調笑著說:「大姊,不如嫁我如何?」
「去死!」三娘子想都不想就吼了回去。
那癆病鬼卻掩面而泣,幽幽地說:「罷了,便是我命苦,只要有鬼願意娶我,就是個嬰鬼,我也認了。」
「這叫什麼話啊?」三娘子氣得搥胸頓足,搖晃著那癆病鬼,幾乎把她的骨架搖散:「妳得想想清楚,冥婚便是來生緣,下輩子得繫了紅線去投胎,妳這輩子就這麼苦了,難道把來生給繫在個小王八蛋身上?」
外面的小鬼們嬉笑起來,說著下流的話,十足的地痞流氓,只是孤娘廟是得了王母玉旨許可而設的保護區域,神主牌不在廟中的鬼魂不得進入。
正在為難之時,莊家忽然一拍桌,咬著牙說:「不如就去找那人吧!是他害了妳,叫他一命抵一命。」
京娘皺眉,想那癆病鬼如此柔弱,又怎麼肯幹這害人命的事,沒想到,癆病鬼搖著頭說:「這些年、我試了不下百回,只是他家的兒女眾多,人氣很旺,我原就氣弱,加上天年將盡,元氣已竭,根本近不得他的身。」
「那就找個氣強的陪妳去……啊!不如我們都去吧,我們這裡有……二四六八十……六十來個姊妹,我們陪妳去!」莊家陰森森地說,她眸中亮起兩叢碧綠的光,京娘不知道那是什麼,但是當她咭咭怪笑起來,引得其他女鬼們也都笑出聲來時,她們眸中都亮起了綠光。
「唉唷!快走快走。」、「壞了,女鬼們要殺人,快去告訴土地公公!」、「怨氣都漫出來了,大家快逃呀!」……小鬼們倉皇地怪叫著,一哄而散。
京娘回頭看著女鬼們,卻見她們周身閃著鬼火,像一陣風把她們裹住,癆病鬼向她伸出手。
「妹妹,妳剛死不久,又是我們當中氣最強的,妳一定會幫我的,是不是?」
她那枯瘦的手像爪子,京娘本能地害怕起來,癆病鬼卻說:「放心,我不會害妳的,走吧。」
她的手臂暴長,抓住京娘,把京娘扯進了風中,被挾裹著離開了孤娘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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