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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國京兆府萬年縣青龍坊一尾迷途胖金魚 先後於國姓爺大學、賠款大學主修時空資訊工程 自認為不成才歷史學家、三流小說家與還算入流美食家。 已出版著作:《清宮 紅塵盡處》、《拍翻御史大夫》與《蘭陵公主》

2014年3月11日 星期二

[歷史普及] 盛世女相:上官婉兒--女主政治下的女官


盛世女相:上官婉兒

女主政治下的女官

原載於《典藏讀天下》雜誌2014年一月號

作者:謝金魚

剛過去的2013年,在文博考古界可說是精采萬分,在上半年的隋煬帝墓之後,陝西在下半年也發現了上官婉兒的墓葬。這位活躍於盛唐前期的女性,以傳奇性的一生和華麗敏捷的文才,成為千年來屢被提起的話題。這位引領一代文學的女性,既是女皇的心腹、又是新君的妃子,人們以為她的墓葬規格肯定直追王侯,事實卻非如此。

上官婉兒與她的『老闆』武則天一樣,既被視為女權先鋒、也被指作惡女妖婦,不論是肯定或否定,多數人都認為她是中國史上前無古人、後無來者的特殊人物。跳脫女權或父權的觀點,我們應當如何看待她的崛起與影響?



上官婉兒的出生充滿傳奇,傳說她母親懷胎時夢見天人遞給她一個秤,並預言這個胎兒將要秤量天下文士。她的祖父是當時的宰相,聽說了此事,歡喜不已,但是,當她呱呱墜地時,上官一家不禁懷疑,因為能夠秤量天下文士的人,不該是個女兒。隨著祖父因為得罪皇后武則天被殺、上官婉兒與母親被送入皇宮為婢,一連串的變故,使得天人的預言聽來越顯諷刺。

武則天的地位卻越顯穩固,她與丈夫唐高宗帝后並尊,稱天皇與天后,夫婦二人一同執掌唐帝國。就在高宗因病休養之時,武則天並不甘於隨夫退居幕後,她與親生兒子們展開了激烈的鬥爭,相繼除去了兩位成年並有賢德之名的太子,將才智平凡的三子、後來的唐中宗送入東宮。於是,天后取代了理當接班的太子,理當天無二日的帝國中,出現了第二個太陽。


就在此時,命運將上官婉兒送到了武則天面前。沒有人知道這對君臣如何相遇,只知道當婉兒登上政治舞台之時,武則天將剩下的兩個兒子一逐一囚,她不只取代了兒子們、她的武周帝國也代唐而起,與北方的突厥第二汗國並稱為東亞世界的強權。

 
乾陵,武則天與唐高宗的陵墓,位於陝西省乾縣,
與其陪葬墓合為乾陵博物館。

武則天的時代成就了上官婉兒,但是,她真正成為『上官婉兒』卻是在武則天去世之後,她投靠了中宗,並成為中宗之妻韋后的心腹。中宗並不像他的父母兄弟那樣喜好文學,因此,曾被武則天重用過的婉兒被封為『昭容』,在名義上是中宗的妃嬪,實際上卻是他的秘書。中宗對政事既無能力也無興趣,使得大權落到韋后手中,諳於政事的婉兒,透過中宗夫婦擁有了幾乎與外朝宰相相等的權力,一言一語,就能使人飛黃騰達,於是文人們無不希求婉兒的評價,她真正地成了秤量天下文士的人。

定陵,唐中宗的陵墓,位於陝西省富平縣。
由於韋后在政爭中失敗被殺,追貶為庶人,
所以用招魂的方式請來中宗的元配趙皇后合葬。


然而,中宗的時代並不平靜,在以其弟睿宗為首的李唐宗室和武三思等人為首的武周家族之間,中宗左右為難,最後在韋后和婉兒的推動下,中宗將愛女安樂公主嫁入武氏家族,使得整個宮廷傾向了武周的舊勢力。這也引起了李唐宗室的不滿,在中宗突然身亡之後,睿宗與其妹太平公主發動政變。睿宗之子、即後來的唐玄宗,帶兵入宮,斬殺了韋后與安樂公主,婉兒試圖迎接玄宗以延續自己在新時代的地位,但是玄宗仍將婉兒處死,結束了這位盛世女相的一生。

人物關係圖

生前輝煌、身後冷落

 
一千三百年來,婉兒葬於何處,無人知曉。直到今年,考古人員在咸陽的一處建設工地挖到了一座唐代磚室墓,全長36.5米,有五個天井、四個壁龕,墓室中沒有木棺石槨、也沒有遺骸,只有一小塊碎骨渣,墓室塌陷、連地磚也被揭起,沒有任何壁畫。但是在甬道兩邊的壁龕卻基本上沒有受到盜擾,但是陪葬品多為陶俑,沒有唐三彩。在甬道前方發現了一方青石墓誌,透過墓誌,才發現這裡就是上官婉兒埋骨之處。但是,盛唐時期的人講究厚葬,為什麼婉兒的墓葬卻如此淒涼?

上官婉兒墓室,地上並沒有棺槨或人骨的痕跡。

由於中國各地的墓葬常有盜擾,因此婉兒墓的狀況不禁使人懷疑是不是被盜墓賊造訪過。不過考古人員首先注意到墓葬被破壞的地方僅在墓室與甬道後方的天井,甬道前端與壁龕卻保存完好,並不像是盜墓賊所為。從墓葬中的狀況推測,這個墓室可能在唐代時就被刻意地破壞,目的是為了懲戒墓主。考古人員的推測不是沒有道理,這是因為唐玄宗曾經有幾次破壞墓葬以示報復的行動。

首先是他在政爭中,將政敵太平公主逼死,將公主的屍身棄於野外,並將其夫的墓葬剷平。唐玄宗的母親是被武則天所害,他的成長過程中也遭受到武氏家族的壓迫,此外,他也對韋后母女頗有敵意,因此,在他掌權之後,就曾經破壞武韋兩族的墓葬。但是,這些記錄都是文字史料,還沒有確切的證據,倘若此說是真,那麼婉兒的墓葬可能是第一個被確認了『官方破壞行為』的唐代墓葬,而史料上玄宗惋惜婉兒才華而收集其作品的記載,可能只是玄宗的政治表演,或者是出於旁人之意而為。

這個旁人會是誰呢?從目前已經公布的墓誌錄文中可以發現,上官婉兒在死後是由太平公主出資辦理喪事,公主甚至派遣使者至婉兒墓前弔祭致哀。如此看來,此時權勢熏天的太平公主顯然對婉兒的死感到惋惜,那麼以公主主導收集婉兒文章的事也就不奇怪了。由墓誌的記載也可以猜出,毀墓行為應當發生在太平公主垮台之後。而婉兒墓所在的位置鄰近底張灣,太平公主的子女有兩人葬於此處,這一帶可能是武氏家族的墓地,或許是公主有意將曾替母親、兄長效力的婉兒庇護於此吧?


←太平公主之女、萬泉縣主薛氏墓出土壁畫,現藏於中國國家博物館。萬泉縣主是太平公主與前夫薛紹所生,唐制,親王之女封縣主,薛氏之父並非親王,顯然她是因母受封,這在中國史上是極少見的特例。

佞臣?忠臣?女主政治下的女官


在上官婉兒的墓誌中,其家世大致與史書吻合。比較特別的地方,是墓誌中提及,她在十三歲時受封才人,由於才人是品階較低的妃嬪,一些學者認為,這顯示婉兒可能與武則天一樣,先做了先皇高宗的妃嬪、又在新君中宗登基時爬上高位。這個說法雖然符合一般的推斷,但是細思下來,有些地方並不確實。

首先,唐宮分作內官(妃嬪)、宮官(女官)與官婢(罪犯、國家的奴僕)三層,內官與宮官需是良家子(家世清白的平民)或官宦之女,婉兒身為官婢,並不可能以正常的管道推選為妃嬪,武則天曾因嫉妒而害死外甥女,婉兒的祖父曾是武則天的政敵,倘若高宗與婉兒有私,武則天豈有善罷甘休之理?反過來看,武則天不拘一格提拔人才的性格,在外朝官員中屢見不鮮,她也曾經信賴一個官婢而險些在官婢的讒言下殺害睿宗,如此看來,破格提拔婉兒,似乎更像是武則天的風格。

上官婉兒墓誌,以青石刻成,約有千餘字


《新唐書》在婉兒的本傳中說她「年十四,武后召見,有所制作,若素構。」,年歲上與誌文相去不遠,誌文中提到婉兒受封才人的段落,並未提及其美貌,而著重於她的文采,如此看來,婉兒是以文采得到信任、而不是一般以美色侍君的妃嬪。與其說婉兒先後為高宗中宗父子之妃,不如換個角度來思考,有沒有可能是武則天從結構上把內官調整成了為她效力的女官?換言之,當時已為『天后』的武則天將原該做為皇帝姬妾的妃嬪之位,變成她提拔親信的空缺,而這個內官『官僚化』的過程,似乎持續到了中宗時代,女官們甚至不需住在宮中,而可以像一般的男性官僚一樣在宮外立宅另居,直到玄宗在政變中除去了這批宮人,再一次重整宮中制度。

武則天去世之後,婉兒一直被認為是韋后母女的黨羽。不過在誌文中,婉兒的形象截然不同,誌文中提及中宗欲立安樂公主為皇太女不成,公主遂結黨營私,婉兒因此幾度力爭,希望中宗除去公主的黨羽,中宗不從,婉兒不惜服毒、險些喪命,被救活之後,辭去昭容一職,退為婕妤,塑造出她公忠體國的形象。

值得注意的是,安樂公主立皇太女一事,在過去的史料中,僅說是安樂公主對父親撒嬌的行為。但是,婉兒的誌文是第一次在唐代的史料中看見中宗本人的意向,如果誌文的敘述無誤,那麼中宗可能是中國史上第一個考慮立女性繼承人的皇帝,而安樂公主也差一點就能成為中國史上的第二位女皇,在台灣學者陳弱水的研究中,安樂公主的這項作為,顯示了她已經跳脫了她祖母與母親先為帝妻、為帝母的思維,在祖母以女性君臨天下的歷史中,企圖使自己以帝女的身分成為皇位的合法繼承人。[1]



右為大唐故勃逆宮人墓誌拓片,現藏於西安碑林博物館。

勃逆宮人,即是安樂公主死後追貶的名號,這位險些成為女皇的公主,出生於中宗夫婦最困頓的時候,出生時被裹在中宗的舊衣裡,因而小名裹兒。

隨著父親時來運轉,她的命運也隨之改變,她在史書中被認為是個任性無知的女子,卻有著號稱『光豔動天下』的美貌與過於前衛的女性意識。













誌文中的婉兒顯然不支持公主的行動,不管這是真實或是太平公主授意的虛假,都有其意義。當我們審視婉兒的一生,她從效忠武則天、中宗再到太平公主,可謂傳奇。但是把她的一生放在東漢以來的女主政治來看,就會發現從輔佐竇太后的班昭開始,到北朝宮廷中屢屢出現的女尚書們,所有必須以妻子或母親身分走到幕前的女主們,都需要有擅文詞知進退的女官來輔佐。

婉兒與她的『老闆』武則天也不例外,在武則天稱帝之前,她致力塑造自己的形象,她是孝順的女兒,是賢明又多產的妻子,也是既嚴厲又慈愛的母親。最終,她發現自己在儒家的禮法上無法突破女兒、妻子與母親的限制,於是捏造了彌勒下生為天女的佛教傳說,使自己得以代唐而起。

在這位女皇的光芒下,婉兒代表的是那些支持著女主們的宮人集團,這些宮女是貫穿著女主政治的伏流,她們的向背代表著宮廷中某一勢力的崛起與崩毀。她們擁戴起一代女皇,也在她年邁之時,無情地捨棄了她,成為李唐復辟的無聲功臣。因此,中宗與韋后其實是一體,他們不能不順流而行,以免自己如武則天那樣傾覆。

也是因為這種擁戴之功,才使得婉兒認為自己可以靠著太平公主成為新朝的功臣。但是她沒有想到的是,年輕氣盛的玄宗拒絕妥協,玄宗透過除去婉兒與太平公主,拔除了女主政治的影響,而後在他有生之年,沒有一個后妃能代替他成為唐帝國之主。透過這樣的脈絡來看,婉兒的華美文采,恐怕也只是順應著時代的潮流,在男性與女性君主、李唐與武周勢力之間搖擺的無根飄萍而已,真正影響著時代的人,從來不是上官婉兒。


[1] 參見陳弱水,《唐代的婦女文化與家庭生活》(臺北:允晨文化實業公司,2007);《隱蔽的光景──唐代的婦女文化與家庭生活》(桂林:廣西師範大學出版社),頁194-19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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