過了一個冬天,到了春暖花開的時候,太姥爺想念瀋陽了。
他開始念叨著老家的諸般好,隔著海、隔著山、隔著山海關,在老家咒罵的東西都顯得那樣親切。
因為想念,所有在台灣的東西都被他拿來與瀋陽比較,吃著布丁,他說這洋玩意不如涼酪好,聽著畫眉鳥鳴,他說怎麼聽著都帶著九官鳥的南蠻調調。
家人告訴他,好不容易把你帶出來了、一家團圓了,我們願意給您養老,一家人和和樂樂地過著不是挺好嗎?
太姥爺說,是挺好的,所以你們跟我一起回瀋陽去,咱也開上一間鋪子,瀋陽天冷,地毯肯定好賣。
公公聽著堵心,對他說:「這裡是自由中國,好不容易出來了,哪有再回去尋不自由的理?」
「咍,中國就中國,哪還分自由不自由的,前頭有皇上的時候,我們也挺自由的。」太姥爺說。
他說了一天兩天、一週兩週,直說了一兩個月,不讓他回,他天天地說想家呀想家,躺在床上不肯起來,說不讓他回去他活著有什麼意思。
太姥爺鬧得越來越不像樣,婆婆眼見不行,對他說:「爸爸,您女婿一家都在這兒,您外孫子也都娶了台灣的姑娘,哪能叫人都跟著您回去呢?咱在台灣已經生了根,死也死這兒了、咱不回去。您老這麼大歲數,總不能叫您一人回瀋陽,誰照料您哪?」
「那不要緊,我身邊揣些票子,雇個看媽什麼的就成呀!」太姥爺說,不解女兒的沉默,又說:「我來的時候,領導說女婿使的是美國的票子,挺管用的,你們這兒的不成,使不動。」
太姥爺自顧自地說著,不知道他的這番話深深地刺傷了女兒的心。
婆婆沒有說話,她回房去拿了自己的存摺和印鑑,到銀行去換了一筆美金,又到銀樓去買了幾條黃金。晚上,男人們回來,她把他們叫到房間裡,說了些話,誰也不知她說了什麼,公公一邊罵著混帳一邊走出來,舅舅們沒說話,回頭要舅媽們都湊了現金交給婆婆。
然後婆婆來到太姥爺的房間,輕輕地喊了聲爸,跪在他床前說:「總是女兒不孝,惹您不高興了,我同男人孩子說了,過些日子就送您回瀋陽去,託親戚照料您,您要願意,我每年回去陪您過年。」
「哎唷!那敢情好!」太姥爺歡歡喜喜地應了,沒有半絲不捨。
老番癲要走了,他本人高興不在話下,晚輩們、就連公公都覺得如釋重負,雖然這筆財拔得有點肉疼,但是想到以後都不用再忍受這老頭,公公辦起手續來都來勁許多。
一家人中,唯獨婆婆很少說話,她寫了信去給當初接濟過太姥爺的親戚,請他們給太姥爺找一處合適的房子,她去了之後付錢。她列了長長的清單,是要給太姥爺添的東西,幾床好被子、幾件大衣、十件毛衣、五打厚毛襪、幾雙皮鞋.......然後她打電話去美國,讓小阿姨買了好些營養品寄回來。
最後,她問太姥爺有什麼想要的,太姥爺矍然開目:「方便麵!」
大家聽了都噴笑,公公低低地說:「窮相。」
婆婆沒有笑,她依然低眉順目,輕輕地說了聲:「欸。」
太姥爺最喜歡的還是科學麵,臨行之前,二舅舅去跟福利中心買了幾箱,跟太姥爺要帶走的東西一起放在角落,堆成了一座山。太姥爺看見那一堆泡麵,跟見了親媽似,笑逐顏開。
婆婆的那張清單貼在冰箱上,完成了一樣就劃掉一樣,等到泡麵也買完了,她在清單上槓掉最後一樣,臉上沒有表情。
原來,最遠的距離從來就不是海峽相隔,孝心可以穿破國界和政策的分隔,卻穿不透人的自私。婆婆終於是醒悟了,太姥爺要的不是女兒的百依百順,他要的是往日的風光。
做不得貝勒爺、佐領,就做一個富家翁也好,他或許也感覺得到,在女兒的家裡,他唯一的聯繫只有女兒,在這裡的親情牽絆不如放在身邊的票子來得穩固,甚至也不如他心愛的方便麵那樣溫暖腸胃。於是,女兒的心也冷了,她那一家團圓的夢想終究是一場夢,夢既是醒了,也就不能假裝還在夢中。
婆婆盡了做女兒最大的努力,打上了幾張飛機票,帶著一家人和那些用的吃的,送太姥爺回瀋陽,不為別的,就為了讓親戚知道他在外頭還有親人、他不是孤零零的一個人。
豫劇《下陳州》裡,怒氣沖沖的皇太后要找包青天算帳,特別出宮擺出大陣仗,試圖以氣勢壓倒包拯,戲裡頭有兩句唱詞是這樣的:「銀箱玉輦舞龍鳳,前呼後擁出深宮」,太姥爺的陣仗雖比不上曹氏皇娘,但是出了中國又帶回來一家兒孫,在老家也算風光了一把。
我們小孩子沒有跟上,大約一週之後,公公婆婆回來了,舅媽早已把太姥爺的房間收拾乾淨,連著枕頭下的金箔紙都清得一張不剩。婆婆回來,看了一眼,叫小哥哥把自己的東西搬過去,說他上小學了也該有自己的房間,往後就睡在這裡吧。
小哥哥歡天喜地,迅速把房間佈置成了他的小城堡,家裡再也看不見太姥爺的痕跡,就連太姥爺寄予厚望的畫眉鳥,在小哥哥餵食忘記關上籠門的時候,趁機投奔了自由。
誰也不再提起太姥爺,連他存在的痕跡都抹得一乾二淨,只剩下一張當初他來時的大合照,放在老太太的照片底下。
聽說婆婆每個月給大陸的親戚寫信,問他們太姥爺好不好、可缺什麼,親戚說老爺子挺好的。照顧太姥爺的親戚,是當初接濟過他的人,婆婆覺得,既是患難之交,如今有點能力了,還點情份也是應當的,所以在瀋陽買了房子,登記在太姥爺的名下,讓親戚一家人也跟著住在那裏,每個月算太姥爺的食料錢,請他們就多少照料一些了。
夏天過了,我上了小學,去婆婆家的時間就少了。接著,外交部要跟另一個國家建交,需要帶上一些工商業領袖去那裡投資,找上了公公幫忙,他想著,也是帶婆婆出外去散散心,去了那裡一看,土地便宜還有優惠,他突然想起了小時候家裡有田有地的事,橫豎他的英文很溜,跟僱工說話也沒什麼問題,有片地產、夫婦兩人住在大房子裡,有工人有幫傭,他又可以過上少爺日子,只是這回他是四老爺了。
河南方家的四老爺,出了洋依舊是一方之霸,這副景象實在太吸引人了,於是,他開始計畫著移民。
「我們這多少也算幫了政府一把嘛!」公公說。
可是婆婆不願意,她已經認定了此生就在台灣終老,忽然說要去地球的另一端,她沒有辦法接受。
爭了幾個月,誰也沒讓誰,就先擱在那兒了,但是公公心裡倒是打定了主意,一定要去那裡做一回老爺子。
夏盡秋來,冬天悄然而至,婆婆開始準備要在年底再去一趟瀋陽看看太姥爺了,她寫信給親戚,親戚不回,接連寫了幾封都沒消息,等了兩個月,她心裡急了,拿起電話層層轉接,找上了瀋陽當地的政府,請他們幫幫忙。對方還記得公公當初灑的美國票子,拍著胸脯說這事包在他們身上了,海內外都是一家、您的事就是祖國統一的大事、肯定辦好。
婆婆千恩萬謝,懸著一顆心等了幾天,有一天下午來了電話,是那個政府的人:「譚同志,您老爺子幾天前走了,沒人給他辦後事哪,我們把他拉到了殯儀館,您要方便的話,回一趟吧。」
「怎麼會呢!和他同住的張某某呢?」
「沒人和他同住呀!您說的那個地址上個月就賣給了外地人,說是您老爺子親自摁的手印,我們問了人,才知道您老爺子住在一小破房子裡,沒人與他一起住呀!」
原來,不是只有與天子共患難易,與一般人也是共患難易,在人人都窮苦的時候,同病相憐而幫襯是有可能的,但是,當有人走了大運發了財,從前一起受窮的人就再也受不住了。
那個親戚捲走了太姥爺所有的錢、所有的衣裳棉被,拉著他的手摁在房契上,趁夜裡把太姥爺放在板車上送到他們從前住的小破房子裡,給他一簍的窩窩頭,對他說:「老爺子這窩窩頭您留著吃吧,一個月後我們再來。」
他們唯一沒有奪走的,是太姥爺的方便麵,拆都沒拆地扔在房子裡,太姥爺的牙口啃不動窩窩頭,東北的冬天,讓窩窩頭都凍成了石頭,太姥爺下不了炕、燒不了水、自然也吃不了方便麵。
他們或許沒想害死太姥爺,他們連門都沒鎖上,窗戶也都是坑坑洞洞的,若是有人經過就能看見,或許他們是想著過幾天就會有人聽見太姥爺在這裡,然後聯絡太姥爺的海外親戚來找。
可是,他們也忽略了人心的冷漠與寒冬中放肆的風聲。
故鄉的狂風掩蓋了太姥爺的哀號,沒有人聽見他最後說了什麼、沒有人聽見他從炕上爬下來拆泡麵時摔斷了骨頭、也沒有人聽見他抖著手撕開泡麵的塑膠包裝用沒有牙齒的牙床嚼著乾硬泡麵的聲音
當然,沒有人在他呼出最後一口氣時替他閤上眼睛。
他他拉家的最後一個佐領,經過了民國、滿州國與中華人民共和國,出了國又回了國,最終死在他他拉家世襲的土地上,口中塞著從南方的小島上帶回來的泡麵。
黃色的碎麵塞了滿口,恍如從前還有皇上的時候年年配下的鐵桿庄稼。
※※※
婆婆從瀋陽回來之後,同意了公公的移民計畫。
沒人知道她是怎麼想的,她只說她想出去「耍耍」。
於是,他們半年在外國、半年在台灣,太姥爺的死,似乎讓她感覺到人生有些事情不做、就永遠做不成了。
她帶著大白菜的種子去了外國,在農場裡種大白菜、醃酸白菜,但是公公總說,那裡的白菜都有一股鴕鳥味、不對勁。
有一年過年,他們從外國回來,打開偌大的行李箱,赫然放著三顆鴕鳥蛋,我和小哥哥一人一顆。媽媽還以為這是沒受精的鴕鳥蛋、正要拿去煎,婆婆說:「這裡頭還有小鴕鳥呢!」
我和小哥哥可開心了!一人抱著一顆要回去藏在被窩裡孵,說好了孵出來之後要一起騎著鴕鳥去上學,拉風一把。
二舅舅問婆婆怎麼沒事帶鴕鳥蛋回來,婆婆說:「那隻鴕鳥下蛋在農場旁邊呀,不拿白不拿。小孩子就得見世面,孵出來孵不出來有什麼要緊?孵不出來就拿去給動物園得了。」
爸爸問她怎麼帶回來的,海關沒查嗎?公公說:「他們問這裡面什麼東西,我說我帶了鴕鳥蛋了,還是裡面有鴕鳥的,你們不信就打破試試看,真有鴕鳥,沒有的話,我把頭剁下來給你。他們不信,就放進來了。」
說罷,大家大笑起來,婆婆問今年醃酸白菜了嗎?舅媽說在甕裡呢,婆婆讓她切了一些煮成一小碗湯,放在太姥爺的牌位前。
然後把第三顆鴕鳥蛋也放在上面。
她喊了一聲爸,說這是我們農場裡的蛋,您老瞅瞅,可比什麼鵝蛋鴨蛋大得多了,您老沒去過的地方,我替您去了,這鴕鳥蛋,您耍耍吧,皇上太后也不曾見過的,算您頭一份。
我和小哥哥抱著我們的鴕鳥蛋,把鼻子貼在上面想聞聞鴕鳥到底是什麼味道。
我問小哥哥:「你聞到了嗎?」
小哥哥說:「聞起來像酸白菜的味道。」
「鴕鳥吃酸白菜嗎?」
「奶奶在那裡醃了,牠們應該也會吃吧。」
「那鴕鳥孵出來之後,我們要餵牠們什麼?」
「酸白菜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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