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死亡的世界裡,也是有分等級的。
最有地位的,是那些家境富裕、在世鋪橋造路積德行善、子孫滿堂安享天年的老人,他們不只在人間備受懷念,在死後也受鬼敬重。這些老鬼不會留在枉死城中,他們大多功過相抵,地魂在轉生台邊等待,人魂則回到祠堂中安享血食。
另外,就是忠臣烈士孝子節婦,這些鬼雖然很多並非壽終正寢,但是他們的犧牲會換來官府的表揚,而這類的表揚在地府也同樣有效。
而最沒有地位的,就是像京娘這種來不及嫁娶的少年鬼或夭折的嬰靈。
京娘默默地觀察著,她發現在地府裡,有著比人間更沉重的倫理次序,因為人活著還有翻盤的機會、但是鬼沒有。
就因她死得不光彩,趙家很快就將她下葬,小小的墳頭,遠遠地立在家族的墳墓之外,就像她在地府的那處院落,也與家族中的先人離得很遠。
未嫁而死的女兒不能在家裡立牌位,所以她被送到城外一個陰森幽暗的孤娘廟去,那裡住著一群和她一樣未嫁的女鬼。
她是孤魂野鬼,所以稱為「孤娘」。
她有一個神主,小小的牌位,很不起眼,用墨筆寫著「趙氏京娘之神主」。
如果她是個兒孫滿堂的夫人,家裡會請來一位德高望重的仕紳大官,用一枝特別準備的毛筆沾飽硃砂,替神主的「主」字點上最上面的一點,表示她的生命是配得一位社會賢達尊重的。
但是她不是……
她只是個不孝地結束自己生命的女鬼,所以點主的人是她三歲的姪子,讓乳母抱著、拿著筆隨便一戳便罷。
然後,她的神主被塞進竹籃裡,由一個老僕婦抱著、坐了一乘破舊的小轎從偏門出去,丟到了孤娘廟裡。
家丁僕婦們把她隨便地放在孤娘廟的角落,做賊似地逃了。
這些事,京娘都是後來才知道的,因為她的人魂渾渾噩噩地走了七天才回到家,這一切早已完成、無可更改!
※※※
京娘離了地府,手上的遊魂過所好像有生命似地拉著她往前飄,在無風的夜裡,她的裙襬飄過柳樹時,無意地觸動了柳枝。
「柳枝無風飄起的時候,就是女鬼抓替身……」京娘對自己說,原來這話還真有幾分道理。
遠處傳來刺耳的雞鳴,一種不舒服的熾熱感從東方傳來,她閃避到一棵大榕樹下,樹皮涼絲絲的。
「小娘子,快到樹上來,一會太陽升起,要燙壞妳的。」沉沉的老人聲音從樹皮裡傳來。
一團毛蓬蓬的東西飛下來,撞在她額頭上,原來是一隻鴞,圓滾滾的眼睛像兩輪銅鏡,反映著她的身影。
原來,鴞鳥是看得見鬼的……不及想,鴞鳥把她趕到樹身的一處縫隙邊,用翅膀和喙用力地頂著她:「快進去快進去!」
「別推我……哎呀……」京娘冷不妨被啄了一口,卻發現自己被鴞鳥塞了進去,榕樹微微用力,把她夾住:「這是!!!」
「別動!」旁邊一個有氣無力的聲音說,京娘勉強地轉過頭,發現榕樹的樹身竟夾了一圈鬼魂,大家都閉著眼睛,誰也不理會她,而她旁邊的那個鬼魂說:「老榕公是專門收留孤魂野鬼的,睡吧,等太陽下山,妳就能出去了。」
說完,隔壁的鬼就再也不理她了。
後來京娘才知道,每一棵榕樹上都有一窩或者一隻鴞鳥,榕樹供牠們住,牠們就負責把鬼魂引到樹上,因此,鬼魂們都叫牠們鬼鴞。
老榕樹的身子涼涼的,隱隱還能感覺到樹的呼吸,像乳母在小時候輕輕拍著她的後背,於是,京娘昏沉沉地睡了.......
※※※
這樣的日子,她過了七天。
當她飄過花園的圍牆,來到自己的房間前,卻是........
「拆了!!」京娘失聲大叫。
她錯愕地看著眼前的斷垣殘壁,一片白紙隨風捲到她腳前,上頭貼著的紅紙窗花分明是她去年剛絞好的。
她抬頭,家人竟然把她住的妝樓給拆了!
「快,把小娘子用過的都搬出去燒了!」嫂子的聲音傳來,京娘回頭去看,嫂子正指揮著奴僕們燒掉她所有的東西,衣服、首飾、書籍、被褥.......
無可抑制的憤怒從心底湧出,她恨恨地上前要質問嫂子,卻聽見母親的聲音:「妳這是做什麼!」
「阿娘。」嫂子迎上前去,攙住母親:「我將姑姑生前愛用的東西燒過去,姑姑在九泉之下,也能用得著。」
「這樣呀……」京娘心想,她嘆了口氣,姪女從她身邊走過,抖了一下,孩子抬起頭,畏懼看著空中,然後奔入嫂子懷中。
直到此時,她才明白,自己已經不再是趙家捧在手心上的愛女,而是一個令人畏懼的冤鬼。
京娘灰心至極,她往花園的正門走去,此時,兩個彪形大漢突然攔住她,粗魯地把她用力甩飛:「大膽!門神所在之處,豈是爾等冤鬼可走的?」
京娘抬頭一看門板,上頭貼著兩張門神年畫,是她去年親手貼上的。
她又痛又恨,正要去和門神理論,卻見一個紫衣少婦拉住她說:「小娘子,莫與那守門呆爭,沒妳什麼好,來,妳得走沒貼門神的小門。」
少婦拉著她小心地走著直線,一邊走一邊說:「鬼魂不能轉彎,妳只能盡量地走直線,千萬不要走到迴廊裡,那種彎彎曲曲的路會讓妳卡在裡面出不來。」
「妳是誰?」京娘問。
「妳往昔都會供奉我的,卻忘了?」少婦微笑,帶著她來到小門邊:「我是妳家的胡奶奶。」
京娘站住腳,睜大了眼睛問:「妳是狐仙?」
少婦微笑。
在蒲州,幾乎家家戶戶都供奉狐仙,狐仙有男有女,端看在這家中出生的第一個孩子性別而定,京娘的家原本住在別處,父親經商有成才蓋了這所宅子。由於京娘是在這房子中第一個出生的孩子,所以趙家供奉的是狐女。因為不能直呼狐仙,狐通胡,所以在蒲州都稱狐仙為胡太爺或胡奶奶。
胡奶奶看起來很年輕,但是她看著京娘時,眸中卻滿是慈愛:「妳家是我修成人形後,第一個照顧的人家。妳就像我的女兒一樣,妳小的時候還能看得見我,晚上總要抱著我的尾巴才肯睡……怎麼也沒想到,妳雖然能看見我了,卻是在這樣的境遇……」
「胡奶奶……」京娘哽咽,胡奶奶嘆了口氣,伸出手臂將她抱在懷中,像慈母一樣地拍著她的背,京娘在胡奶奶懷中,像個走失的孩子一樣痛哭:「這究竟是怎麼了?為什麼家裡的人都不要我了?我做錯了什麼?」
「好孩子、好孩子……」胡奶奶溫柔地安慰著她,她的一隻手還是毛茸茸的狐爪,軟軟的狐毛擦過她的臉,給了京娘一種特殊的力量。
胡奶奶把她去世後的一切都告訴她,陪著她走出趙家、走向孤娘廟,帶著她去拜見土地公公,鄭重地托她們照料京娘。
胡奶奶細細地叮囑了京娘許多做鬼的禁忌,最後,胡奶奶說:「京娘,妳聽好了,未嫁的冤鬼如果一直未嫁或沒有報冤,在天年屆滿的時候,就會慢慢失去心中的善念,快則數月、長則數載,必然成為厲鬼作祟,屆時,土地便會報請天庭擊殺,粉碎三魂,不得超生。」
「不得超生……」京娘低低地重複,這一連串從未聽聞的事,讓她感覺似乎有一張無形的大網將她牢牢地罩住,一種莫名升起的情緒讓她終於明白了什麼叫怨恨。
「胡奶奶,我只是個含冤而死的鬼,沒有嫁人不是我的錯、冤死也不是我的錯為什麼是我要成為厲鬼?為什麼是我要被粉碎三魂?為什麼?」
「因為在天綱中,人都應該有配偶、人都應該安享天年,違反天綱,就是妖異……」胡奶奶說。
她看著京娘臉上的憤怒,苦笑著說:「不過,也不是不能避免,總之,妳只有三條路可以得到安息:一條是和另一個男鬼或者男人冥婚,把今生的債務留到來生處置。第二條,放下怨恨,去尋個神仙、在祂座下修行。第三條,則是找到那個害妳冤死的人,向他報冤,然後妳的遊魂過所就會被收回,你只能待在神主牌裡,等妳真正的天年滿了,妳就可以投胎了。」
照理來說,冥婚或放下怨恨似乎是個比較簡單的選項,但是不知為何,京娘卻問:「如何報冤?」
「一命抵一命。」
胡奶奶有點艱難地說完,她並不樂見這種作法,於是又道:「或者,讓他把妳的神主請到他家中,誠心地為妳誦經祈福,四時不斷,直到妳真正的天年。因為妳是他的債主,如果你們重逢,他可以看見妳。他如果在妳的天年之前就死了,他的子孫也要繼續供奉。」
京娘冷靜下來,她覺得以命抵命實在是個太血腥的選項,畢竟她都還沒搞懂自己是為什麼死的……
胡奶奶拉起京娘的手,把她的袖子往上褪,臉色一沉,有點難以啟齒地說:「修行是一條很艱難的路,雖然這是對雙方都最好的。不過……我覺得妳走冥婚可能快一點,畢竟我也可以施點法力讓妳家人替妳完成這事,因為妳恐怕不太可能找到那個害妳冤死的人報冤了。」
「這是為何?」京娘不解。
胡奶奶嘆了口氣,指著上面印的一個名字說:「那害妳冤死的人,是紫微星君。」
「紫微星君?」京娘看著手臂,上面分明印著三個字:「害我冤死的人,不是叫趙匡胤嗎?」
「紫微星只有在終結亂世的時候才會下凡……」胡奶奶緩緩地說,她看向京娘:「換言之,他是開國之君、一個皇帝。」
「皇帝又怎樣?了不起嗎?」京娘恨恨地說。
「皇帝沒什麼了不起,但是開國天子必有神靈相助,祂們不會容妳近身的。」胡奶奶嘆口氣,看著她的眼睛:「而且,遊魂過所只能讓你在神主牌方圓五十里內活動,除非他來、妳跟著他走,或者他帶走妳的神主牌。但是,小祥村這麼偏遠,皇帝又怎麼會來?」
胡奶奶還有一句話沒說出口,但是京娘卻聽出來了。
在往後的十五年內,每當她試圖想起自己的死因時,就會有一個小小的聲音在她心底升起:他是皇帝、怎麼可能記得妳?
活著的時候,她只是蒲州鄉下的一個小女子。死了之後,也只是一個被天地綱常視為妖異的小女鬼,一位下凡的星君,怎麼會記得一個小女鬼?
越是想,她心中原本不存在的恨意就會冒出來,憑什麼?
就因為你是星君、我是女鬼,我就活該讓你欠這一命嗎?
「去你娘的天道倫理!」
京娘總是蹲在孤娘廟邊,恨恨地望著夜空中明亮的紫微星,在心中暗暗地咒罵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