名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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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國京兆府萬年縣青龍坊一尾迷途胖金魚 先後於國姓爺大學、賠款大學主修時空資訊工程 自認為不成才歷史學家、三流小說家與還算入流美食家。 已出版著作:《清宮 紅塵盡處》、《拍翻御史大夫》與《蘭陵公主》

2015年2月20日 星期五

[魚文] 御前孤娘(十四)


玉郎輕輕的話音如五雷轟頂,京娘已經不會再有血色的臉,只剩下一片鐵青,鬼差在她身後說三道四,句句刻薄。

她望著往另一邊走的玉郎,身上沒有鐐銬,一派輕鬆。

在她眼前的,除了冰冷的鎖鏈之外,還有前方暗沉沉的甬道。

一百年嗎?是的,那判官只說了慢慢審問,沒說要審多久,一個月是慢、一年是慢、一百年也是慢……

「還不快走!」鬼差一推一搡,胡亂地把她推到女牢門前,她原想會看見木柵欄隔成的牢房或者拷問的刑具,裡頭卻只有一片黑暗,伸手不見五指,裡面靜悄悄的,沒有一點聲音。

鬼是不怕黑的,黑暗對他們來說,就像白天一樣自在,在死亡後,他們也擁有了夜間視物的能力。死了這麼些年,就有些鬼哭神嚎、哀爹叫娘的,也不奇怪,卻偏是一片寂靜,才令她感到毛骨悚然。

「那裡頭有什麼?」京娘問鬼差。

「要什麼有什麼。」鬼差怪笑,又往她肩頭重重一推,前方竄出一團黑影,她就像個破布娃娃一般落入黑暗之中。
※※※

京娘嚇得閉上眼睛,緊縮著身子,想著自己肯定要落在刀山上來個萬刃穿心,但是真正落地時,卻是一點都不疼。

她睜開眼睛,是在一片竹林中,像是剛下過雨,地上還沾著水珠,陽光從竹林上落下,透出碧玉般的光澤,涼爽的風從竹林間穿過,發出口哨般的呼嘯,她正想多坐一會兒,身體卻自己動了起來。

這是!!!

她的身體帶著她走出了竹林,突然,有東西往她身後輕輕一頂,她回頭看,是一匹高大的紅馬,掀著唇往她手上啃,她低頭看,原來是手上握著一把草花,紅馬嚼了一口,突然「呸」地一聲都唾在地上。

紅馬噴了一口氣,溫熱的氣息吹到她臉上。

京娘聽見自己發出一陣笑聲,分明是從她口中說出的話,卻很陌生:「這又不是給你吃的,嫌難吃就別吃呀。」

她的身體往後走,腰間卻一痛,她回頭看,原來是那紅馬趁機往她腰上咬了一口:「你這紅毛畜生好不知禮!」

一陣爽朗的笑聲從前方傳來,有個年輕男子的聲音笑著說:「物似其主,愚兄是個粗人,這畜生自然粗野。」


2015年2月14日 星期六

[魚文] 御前孤娘(十三)


直到被拖上了公堂,京娘才勉強地從鬼差們畢恭畢敬的回報,和判官文謅謅的問話中聽出個大概。

「咳咳……」老烏龜一樣的閻君從屏風後面探出頭來,氣若游絲地問:「查出是誰偷盜庫房中的東西了嗎?」

「下官正在訊問。」判官回答。

「唉……」閻君慢吞吞地長吁短嘆一番,緩緩地移到大案上,睜著昏花老眼看了又看,也不知是對誰說話:「小鬼頭什麼不好偷,竟偷到秦廣王殿李判官新娶的夫人頭上?不給人一個交代怎麼行呢?」

原來如此!京娘瞪大了眼睛,原來是那位判官夫人的東西短少了,才徹查起來,於是玉郎就推她出來頂罪!

鬼差連連叩頭,涎著臉說:「大王容稟,都是小的疏忽,沒防著這賊婢奸猾無比,都說女人家頭髮長見識短,她沒嫁人,所以對這些珠寶首飾特別看重,一而再、再而三……」

「那個小鬼呢?」判官截斷了鬼差的話,用筆桿指了指跪在一旁的玉郎:「他來幹什麼的?」

「這小子是趙京娘的表兄,前些日子被趙京娘找去搬東西,意外窺見她偷盜東西,良心不安,便來稟報小的。」、「喔,就是鬼證了?」、「正是、正是。」……

鬼差與判官一問一答,京娘只是望著閻君,老閻君似乎感覺到她的視線,終於抬起眼皮,京娘說:「妾沒有偷東西,是許玉郎與這些差役內外相通,陷妾入罪!」

大堂上頓時一片寂靜,閻君與判官交換了一個眼神,判官轉向京娘,冷冷地說:「妳說他們誣陷,有何證據?」

京娘將那日在庫房的事與冥婚不成的來龍去脈說來,最後說:「許家貪圖妾的嫁妝、許玉郎也貪圖妾的陪葬,此事不成,便挾怨報復。便是這些差官,也不知受他多少好處,一味偏袒於他,妾不服!」

堂中依然一片寂靜,只有閻君擺弄著卷軸的聲音,京娘以為鬼差和玉郎必會大肆吵嚷分辯,他們卻只是安靜地跪著,一語不發。
半晌,閻君又咳了咳,然後說:「都散了吧。」

「散了?」京娘不由得喊出聲來。

閻君的耳朵微微一動,耷拉著眼皮看了判官一眼,一努嘴,他們之間似乎有什麼默契,判官點了點頭,隨後回過頭來:「茲事體大,將趙京娘、許玉郎先拘起來,再慢慢審問,毋枉毋縱才是。」

「諾。」鬼差們一體應答。

京娘只覺得一口氣梗在喉間上不去也下不來,隱隱覺得事情似乎沒這麼單純,其他的差役們一擁而上,將她與玉郎拖往牢房,就在分別押往男女監的路上,玉郎低聲說:「蠢婢。」

「你就笑吧,等事情分說明白了,我看你能囂張到幾時!」京娘不甘心地頂了一句。

「分說明白?」玉郎嗤笑一聲,露出本相,黝黑乾枯的臉皮笑肉不笑地說:「一百年後就明白了。」

2015年2月10日 星期二

[魚文] 御前孤娘(十二)


「砰砰砰……」外頭傳來一陣拍門的聲音,京娘聞聲望去,只見自家的大門被拍得一陣亂響:「女犯趙氏!快快出來!」

女犯趙氏???京娘一頭霧水,還來不及開門相應,一陣巨大的力道從門外襲來,將擋在門後的東西連著門板一起撞碎,把京娘也震倒在地,一片煙塵中,京娘掙扎著要爬起來,卻有一群鬼七手八腳地把她壓制在地。

混亂中,玉郎清亮的童音竄入耳中:「就是她,我親眼見她從庫房中取走了珍珠。」

京娘原先有些驚慌,一聽此言,就放下心來,暗自慶幸自己當時沒有讓這小鬼的話迷了心竅,鬼差們把她扯起來,她掙扎著站直身子:「我什麼也不曾拿!」

「做賊的總是嘴硬,非得用上大刑才肯招認哩。」一個鬼差陰惻惻地說。

京娘橫目相視,昂起下巴:「我不是賊,屋裡的東西你們盡可以搜,若有個針頭線腦,任憑發落!」

領頭的鬼差冷笑一聲,一揚手,其他數鬼便闖入京娘屋中一陣翻擾,只留一鬼看守她,而玉郎就站在她正前方,今日他衣衫樸素,粗布短衫,裝扮得像個天真無邪的普通孩子。

「吶,京娘妹妹,打我們小時候起,妳就是那麼……嗯……那叫什麼來著?啊!是了是了,正直,這是好聽的說法,不好聽的呢……」玉郎望著京娘,臉上流露的殘酷笑意,令京娘脊背發寒:「就是愚蠢了!這麼多的孩子,我都能擺佈,唯獨妳,又蠢又倔。我想過了這些年,妳或許會聽話些,卻沒想到,妳忘了許多事,這個不聽話的性子卻沒變,妳若聽我的,何以至此呢?」

京娘氣極,卻一句話也罵不齊全,半晌才說:「我沒你這麼不要臉,那天我沒拿走珍珠,就是閻君親自來搜,也只能還我清白。」

玉郎的臉像一張迅速由綠轉黃的枯葉,轉瞬變得乾枯而猙獰,又迅速變了回來。他笑笑,嗓音清脆如銀鈴一般,看了在屋中翻箱倒櫃的鬼差一眼,又瞄了蹲在一邊算是看守的鬼差,那個鬼差便轉開了臉,玉郎走近,仰著臉,瞇瞇地笑著:「我知道妳沒拿,可是除了我,又有誰相信妳呢?」

京娘怒視,伸手就往他臉上掄去,玉郎不閃不避,著了她一個響亮的耳光,他隨即大哭起來,一邊哭喊著「妳打我!」、一邊往京娘懷中撞去,憤怒中的京娘則趁機揪住他又揍了幾拳。

女鬼小鬼扭打,引得裡頭的鬼差也都跑了出來架開對方,就在他們把京娘往後拖時,不知從何處落下一塊玉珮來,領頭的鬼差伸手一撈,右手捏了個劍指,口中喃喃自語,那玉珮上就浮出了一行字來,鬼差回頭睨了京娘一眼,碧綠的眼珠閃著幽冷的光。

「帶走!」鬼差說。

京娘錯愕地看著他們,等到冰冷的枷鎖扣住她脖子時,她才像大夢初醒,連忙喊冤:「那不是我的!」

「從妳身上掉出來的,還能有假?帶走。」

玉郎被其他鬼差們隔在身後,在他們後面,賊兮兮地微笑著,京娘看著那張臉就來氣,她不服地說:「是他不知何時塞在我身上栽的贓!你們都瞎了眼嗎?」

「賤婢!」隨著一陣金屬碰撞的聲音,不知哪個鬼差將鐵鍊串成的長鞭甩了過來,附有咒文的鐵鞭將她打倒在地:「給妳點教訓,少時到了公堂上,若是再胡言亂語,有的是辦法治妳!」

鐵鞭抽在身上時,初始是刺骨的寒冷,隨後又是針刺蟲咬一般,京娘疼得站都站不直,眼前一陣暈眩,只能任由鬼差們拖行。她不明白,為什麼會惹上這場是非?玉郎顯然從一開始主動攀談就有圖謀,珍珠不過是為了抓著把柄逼她就範,但是鬼差們又為何不肯聽她解釋、只信玉郎片面之詞?

2015年2月6日 星期五

[魚文] 御前孤娘(十一)


京娘在牌位裡躺了好些日子,不知道有多久。

她一直睡不安穩,斷斷續續的夢境,夢過就忘了,她只記得自己在雪地裡走了很久,一開始有個人陪,後來那人不見了,連鑾鈴的聲音,也漸漸輕下去,最終是一片白茫茫的大地,寂靜無聲。

可以去任何地方,卻不知去哪裡,京娘嘆了口氣,悠悠地在地府醒來,環顧四周,沒有什麼變化,家具衣物一樣凌亂地堆在門口。

即使心裡想「放著也沒關係」,京娘卻還是爬起身,把家具搬回原位,她展開一包書卷,這些被燒下來的東西不像陪葬品,陪葬品上都有她的名字,被燒下來的卻沒有,很難說怎麼辨識,就是看一眼便知那是自己的東西。只是如今細看,又覺得陌生。

那包書的最上頭放著幾卷《女論語》,剛碰到書卷,一種厭惡的感覺從指尖傳來,她不信邪,展開書卷,無聲地讀了一段:「凡為女子,先學立身,立身之法,惟務清貞……莫窺外壁,莫出外庭。男非眷屬,莫與通名。女非善淑,莫與相親。立身端正,方可為人……嘻,我倒是做得不差,只是沒能為人,倒早早做了鬼。」

京娘撇了撇嘴,把那《女論語》捲好,塞在牆角空蕩蕩的米缸裡。再看看其他的書,有一卷邊緣有些破爛,她拾起一看,是一卷《王昭君變文》,她只覺得一陣歡喜,索性席地而坐,讀了起來。

酒泉路遠穿龍勒,石堡雲山接雁門……書裡描寫著王昭君和親的路程,又描寫著那遙遠草原上人們如何生活,京娘津津有味地讀著,渾然不覺自己的身子飄在半空中。

文中那王昭君因為思念故鄉而亡,倒有後頭一大半都在說著單于對她的思念,更顯得那漢帝的昏庸薄情……

「悔不教君還帝鄉……」京娘念著變文裡單于的話,閉上眼睛想像著那個場景,昏黃的夕陽裡,長草間矗立著王昭君的新墳,她似乎從沒愛過卻愛她很深的單于說:「還不如讓妳回到漢地……」

可是,王昭君若是走了,單于也會難過吧?但是他還是這麼說了。

明知道世上有那麼個人,也還記得曾經有過的時光,卻不能再見了。只能在遙遠的國度裡,懷抱著永遠不會再見的遺憾,希望對方在那個自己無法接近的地方裡安然地活著……

京娘抬起頭,向著東方看去,那個在召喚著她的力量,會不會也在思念著她?甫一動念,就忍不住笑自己傻,這世上哪有那麼多的生死相許之事?都是變文裡瞎編的。

她動手捲起書卷,一一撫摸著其他的東西,喜歡的、不喜歡的、懷念的、不懷念的,從指尖就能清楚地感覺到。

把不要的都丟了吧……一個念頭冒了出來,就再也收不回去。其實,空蕩蕩的房子裡就是多堆些物事也無礙,但是,京娘就是不想再看到那些東西。

於是她把那些會令她不悅的物事跟著那幾卷《女論語》通通塞到缸裡,把米缸搬到院子的角落去,決定一把火燒了。

「火摺火摺……」她一面唸叨著,一面奔回房子裡翻箱倒櫃,卻怎麼也找不著火摺,弄了半天才想起來:「咳……誰的墓裡會陪葬火摺呀!!」

搞得自己灰頭土臉,卻是徒勞一場,像是嘲笑她似的,那些東西在枉死城永遠昏黃的光線中紋風不動。

「沒用的東西!」京娘斥了一聲。

眼前那個米缸突然化成一捧沙土,在她眼前滲入地中。

她眨了眨眼,伸手過去,什麼也沒撈到。

《女論語》的教導、為了讓她腳趾平整而刻意縫製的緊襪、束住腰背讓她走起路來不垮肩不駝背的束帶……一點痕跡都不留下。

原來,死亡像是一顆明礬,把混濁不清的人生給澄清了,原來那些違背著自己心意的東西,是根本不重要的。

那麼她忘了的生前往事,也是不重要的嗎?如果十六年來的人生一點都不值得記憶,那她存活的意義是什麼?京娘困惑地望著地府的天空,沒有答案。

[魚文] 御前孤娘(十)


「我若把從前一片真心化為假意,徒惹天下豪傑笑話……」那個男人這樣說,他手持著長棍,棍上還沾著幾滴血,依然是當初相識時的那張臉,只是在燭火搖動下帶著怪異的亢奮,後來才知道那是「血醉」,一種殺了人之後的興奮感,像喝了酒一樣,殺人會讓一個人展現出他性格中殘暴的那一面。

男人身邊的女子,起身假裝去斟酒,卻在灶下掩面而泣……

京娘看著那個女子,她的臉模糊不清,但是她的悲傷卻讓京娘都感到難過。

來不及問她為什麼哭,京娘被輕輕搖醒,她睜開眼睛,卻是三娘子和胡奶奶:「京娘?妳沒事吧?」

「沒事……」京娘坐起身來,說沒事好像也不正確,頭痛欲裂、骨頭也像要散架似地發疼。

她被胡奶奶扶了起來,卻見孤娘廟中一片狼藉,所有的牌位都被掃得亂七八糟,香爐、供品滾落一地,地上一片紅紅的木頭裡塞著灰撲撲的一塊,京娘揉了揉眼睛,湊近一看,原來是裂開的筊杯。

為什麼會裂開了呢?京娘回頭看著胡奶奶,胡奶奶說:「有人在筊杯裡裹了鉛胎,自然怎麼擲都是笑筊了。」

「這是……怎麼回事?」京娘恍惚地問。

三娘子與胡奶奶對看一眼,京娘從她們之間看過去,只見孤娘們都站在廟外,像是看到猛獸似的,防備地看著她。

「京娘……」胡奶奶艱難地開口,她低低地說:「妳是個大厲。」

京娘腦中一片空白,只是莫名地感到疲倦和飢餓,所以她說:「大厲是什麼?可以吃嗎?」
※※※

大厲,是一個從春秋時代就存在的詞,意思是大惡鬼,也就是具有強大靈力的鬼。

大厲不一定是男或女,甚至身材也不特別高大、相貌不特別嚇人,但是大厲比一般的鬼還有力量,可以衝破尋常的咒術,還能召喚出更多的鬼、也能群聚眾鬼之力,若是用在不好的地方,可能造成地方上的禍患。

雖然京娘怎麼看都不像是個大厲,但是胡奶奶隨著三娘子趕到時,卻真實地感覺到了她的威力。

京娘分明是被黑狗血給封在牌位裡,但是她竟然能讓神桌與牌位無端地激烈搖動、使鐃鈸和筊杯碎裂,最後甚至讓所有的物品都在空中飛來飛去,嚇壞了所有的人,最後她把筊杯摔到了她父親臉上,一切才安靜了下來。

「鉛胎?」趙父說,他抬起頭,瞪著道士說:「這是怎麼回事!」

「這……這不干貧道的事呀!」

「三妹,是妳嗎?」趙父望向玉郎的母親,目光冷凝,玉郎的母親眼神飄忽,趙父衝上去,甩手就是一巴掌:「妳該死!」

玉郎的父親渾不顧妻子在旁邊痛哭,趕上來說:「大哥!京娘嫁誰不是嫁呢?玉郎是她姑表兄,從小也是一起玩耍的,彼此有個照應不是?大哥、大哥……」

「不要臉!」趙父反手也給了他一巴掌,又當胸踹去:「你貪圖嫁妝,我是知道的,原想女兒若是願意,就算便宜了你這賊廝鳥,誰知你拿賭場裡的把戲騙人還騙鬼!臭浮屍、路倒屍!」

趙父一路咒罵著走了,孤娘廟也才恢復了寧靜,只是目睹這一切的孤娘們和狐仙,都傻楞楞地望著倒在地上的京娘。

京娘被扶了起來,躺在月光下休息補充一點陰氣,胡奶奶仔細地查看牌位,發現乾掉的黑狗血被震碎了一小塊,京娘可能就是這樣才能出來,她沾了些臭掉的茶水,把黑狗血擦去。

「仙家,大厲究竟是怎麼產生的?」三娘子輕聲地問。

「妳知道什麼是天地裂變嗎?」胡奶奶說,三娘子搖了搖頭,胡奶奶望著門外的曉風殘月,聲音也像晚風一樣縹渺:「每當天地間累積的怨氣過多時,東王公就會撥動崑崙山下的穿地軸,打開一個出口讓怨氣散開,此時,就會引發裂變。裂變不定在何處、在何時發生,像雷電一般,一瞬而過,在裂變之時、裂變之地死去或者出生的人,因為他們接收到了許多的怨氣,在死後通常就會變成大厲。」

「大厲……會怎麼樣?」

胡奶奶沒有回答,只是嘆了口氣。

京娘出生的那天,她並不在趙家,而回到了南方的桃花潭老家,但是天地裂變是一件震動三界的事,即使她只是一隻修為不過百年的靈狐,也可以感覺得到,可見那種怨氣的強烈。

承接了怨氣的人,在活著的時候未必順遂,但是在死後,他們的力量就有可能被釋放。

胡奶奶來到京娘身邊坐下,憐惜地撫著她的額頭。

大厲,是鬼中之雄,有些大厲會直接被地府所延攬,成為地府的官吏,因為他們強大的力量將可以有效地壓制鬼眾,他們有可能在地府逐步升遷,甚至登天封拜,奉玉帝之命,代天巡狩四方,或者統領天兵。

但是女的大厲卻沒有這麼幸運,因為地府沒有女官,而且女厲如果生時遭遇情劫,更有可能為亂地方。

胡奶奶又嘆了口氣,將手按在京娘頭上,以自身的修為幫助她安定心神。

雖然是大厲,也有可能不會覺醒的,只要不使用這個力量,她還是可以做個普普通通的小女鬼。

最好的歸宿,或許還是找個神仙修行。

最不好的……大概就是復仇吧?

史上的第一個大厲,就是向國君索命而被記載下來的……雖然之後沒有大厲殺害國君的案例,但是京娘擁有對紫微星君復仇的正當權利,又擁有這樣的靈力,若是真殺了紫微星君,豈不是又要天下大亂嗎?

想到這裡,胡奶奶又多按了幾下。

京娘沉沉地睡著,清涼的月光灑遍全身,像泡在涼涼的河水裡一樣舒服,月光壓住了胸中的怒火,她又做起了夢。
※※※

有一片融雪中的松樹林,似乎是個冬日將盡、春寒出現的時節,空氣中夾雜著冰雪與松針的味道,有一個人陪著她走。

她坐在馬上,聽著馬脖子上的鑾鈴輕響。

「真希望這條路永遠沒有盡頭。」她說。

「阿妹青春年少,路還長著呢!」那個陪著她的人笑著說。

[魚文] 御前孤娘(九)


京娘再回到人間,天已經暗了,但是她卻聽見外頭一陣吵雜,有人聲、也有鬼聲,京娘連忙出聲問其他的孤娘:「姊姊們,外頭是誰來了?」


「是妳家裡人,說是要問妳的意思,要冥婚哪。」之前做莊家的孤娘說,她似乎跑上前去看了看對方的狀況,又說:「說是妳的表哥,冥壽三十。」


京娘忙問名字,果然是玉郎,她氣得連連跺腳:「果然是他!這鬼壞得很,我是不嫁的,姐姐,妳行行好,領著姊妹們搗些亂吧!千萬別讓這事做成了!」


「那還不容易?」莊家嘻嘻一笑,只聽她一聲號令,孤娘廟中的門戶桌子匡啷匡啷響,嚇得外頭的人都尖叫起來。


「大膽!」一個蒼老的聲音傳來,忽然一陣鐃鈸聲響,女鬼們紛紛痛苦地哀嚎起來,就連京娘也捂住了耳朵,被那法器的聲音震得五臟發疼,那個聲音又說:「今日此事,只與趙氏京娘相關,其餘孤娘莫來攪擾!否則休怪貧道不客氣了!」


隨後,老道士念了一長串的話,京娘一句也沒聽明白,只聽得他最後說:「趙氏京娘,汝父憐汝早亡,欲將汝許予蒲州城許玉郎,所謂『哀其魂孤,為結幽契』也,此是父母之命,人道『女子在家從父、出嫁從夫、夫子從子』,三從之德,雖在泉下亦不可絕,汝當從命。」


「從你爹的命!」京娘氣憤地罵了一句。


「……小郎君請上前擲筊,卜問令姑母之意。」道士說。


被封住神主的京娘在牌位裡咒罵了道士祖宗十八代,因為被封住神主,她就無法出去撥動筊杯,那怎麼能算數……


「等等……那下午來的人換了筊杯……」京娘感覺一陣冷意從已經停止流動的血管裡竄上來。


伴隨著一聲重重的『叩』,那不自然的聲音像是宣判了她的命運。


「笑筊!」道士說,隨後又是兩聲『叩』,外面的人們發出嘆氣聲,像是十分欣慰,道士的聲音裡也帶了一絲諂媚之意:「恭喜趙公,令嬡料是情願的。」


「不孝之女,死了便罷,還勞動一家老小給她尋親覓偶,有什麼不情願的?」父親的聲音傳來,京娘坐倒在地,滿腔悲憤轉成了有口難言的無奈,她望著黑漆漆的外面,想要看清楚父親的身影,卻怎樣也看不見,她只聽見父親冷漠而銳利的話語,控訴著她的不孝與忤逆。


鬼是不怕黑的,但是她坐在這一室漆黑中,覺得無比孤單。


坐在黑暗上、倚著黑暗邊,頭上、腳下是看不見盡頭的黑,如同她現在的處境,看不到未來也回不到過去。


「誰都好、拜託誰都好……」京娘在心底懇求,隨便什麼神都可以:「求求祢,派一個人、一個鬼、一個妖怪,誰都好,誰都好……」


可是京娘心中明白,這裡是一片空寂,沒有任何東西會與她同在。


即使如此,她還是忍不住上上下下地看著黑暗,盼望有誰進來,跟她說:「走吧,我帶妳出去。」


伴隨她的只有她的哭聲,京娘哭著,卻沒有眼淚可以流,就連那個時常召喚著她的聲音都消失了。


這世上……只有我自己了……京娘殘酷地發現了這個事實,她站起身,並沒有發現自己顯示的是本相、是她在棺木中的樣子。


沒有別的辦法了,她也不知道到底怎麼做才能出去,她只好用力敲打著被封住的小窗戶。


「砰!」小窗戶紋絲不動。


「開門!」京娘大喊,繼續用力地敲門,越敲越怒、越敲越恨,甚至用身體去撞:「你們這些睜眼瞎!開門!開門!那筊杯上做了假!你們都瞎了嗎!」


砰砰砰的聲響伴著她尖銳而悽厲的叫聲,在撞門的過程中,她胸中像是有一把火越燒越旺、越燒越烈,皮肉斑駁的身體裡隱隱跳動著赤紅色的光,隨著她的躁動而跳躍著,是她的恨。


在那瘋狂而熾熱的恨意中,有些片段閃過眼前,像破碎而凌亂的夢,其中一直在腦海中盤旋不去的,是一個人騎馬遠去的背影,是誰?


「開門!」京娘尖叫著,忽然,前方頓顯光明,她猝不及防竟滾了出去,摔在桌上,就暈了過去。

[魚文] 御前孤娘(八)


但是人間還沒日落,京娘在牌位裡不耐煩地走來走去,牌位裡是黑壓壓的一片,像沒點燈的小房間,房間只有一個小窗戶可以看見、聽見外面的動靜,就是用牌位上用雞血硃砂點的「主」字上那一點,京娘時不時地把臉貼在那一點上,看著外面白花花的陽光,希望太陽能早點落下。

忽然,有個細碎的腳步聲走近,越走越近,突然,像是有人用黑布把窗戶蒙上一般,京娘頓時失去了視野,只能聽見那個人似乎在擺弄著桌上的東西,又把一個比較沉重的東西放到桌上,才偷偷地走了。

「混帳!!!」京娘恨恨地罵,沒辦法,她只好試著喚三娘子:「三娘子、三娘子。」

「京娘?妳還聽得見聲音嗎?剛才那是誰呀?」三娘子的聲音從外頭傳來。

「妳適才看見那是什麼人嗎?」京娘問,三娘子說是個四十多歲的女人,背著光進來,一時沒看清面目,京娘又問:「她動了什麼手腳?」

「她把桌上的筊杯拿走,換了個新的。」三娘子說。

「不妙……肯定有鬼。」

「這廟裡都是鬼呀……」三娘子說,京娘要她別開玩笑,她咳了咳,才正經地說:「要不,我晚上出去替妳找妳家的狐仙來吧。」

「有勞姐姐了!」

三娘子不說話了,大概正在積蓄體力要出門,京娘坐倒在地,在黑沉沉的牌位裡,她又驚又怕又氣,這種無能為力而必須等待的感覺,卻似乎不是第一回。她冷靜下來,閉起眼睛,在人間與地府之間遊走,在深沉的寂靜中,她再一次感覺到那個來自東方的呼喚,只是在此時,那個呼喚化成了明確的聲音。

是一個從未聽過的男人聲音,輕輕地低喚著:「阿妹……」

是久未相見的哥哥嗎?京娘凝神細聽,卻又不像她親兄長的聲音。

她睜開眼睛,身在地府,她起身收拾了行李,她背回來的都是些衣裳書籍,打開包袱,她挑出杏色上襦和湖綠裙,換下穿了好幾年、破爛不堪的嫁衣,鬆開髮髻,重新梳了雙鬟髻、紮上頭繩,恢復未嫁女子的打扮。

不再做待嫁的妝束,她下定了決心,男鬼多少都有病,搞定了這件事,她就去找個神仙座下修行,要是不行,她就想辦法找那趙匡胤去,來個命債兩清!絕對不把鬼生跟下輩子寄託在亂七八糟的鬼身上!!

「拼著一身剮,皇帝拉下馬!」京娘咬了咬牙,對自己說。

[魚文] 御前孤娘(七)


一個女鬼不稀奇、一個小鬼也不稀奇,但是一個女鬼背著一個小鬼在枉死城裡走動還是很罕見的。

為了趕快結束這種尷尬的狀況,京娘走得飛快,卻引來更多鬼的注意。

火速奔入家門,京娘連忙把這小表哥往榻上一放:「玉郎、玉郎。」

玉郎呻吟了一聲,悠悠醒來:「這是哪裡?」

「我家。」京娘說。

話一出口,心裡微微一酸,說是家,其實也不過就是一個小院跟幾件家具,除了她之外,不曾有任何鬼踏入此地。

想到這裡,這位記不起來的表哥倒是第一個來拜訪她的親人了,京娘的臉色柔和了一些。

玉郎看了看四周,好奇地問:「記得妳從前最喜歡到處拾些花草啦、松果啦、鳥窩什麼的,怎麼此處一件也無?難道妳家人沒把妳愛用的東西燒下來?」

「我倒是親眼見她們燒了,只是不知為何,不曾收到。」京娘苦笑說。

「妳沒去問差官?」

「何必問呢?那些東西有或沒有,有那麼重要嗎?」

玉郎一愣,然後笑了起來:「妳這凡事都不擔憂、也不記恨的性子還是一樣。」

「是嗎?」

「可不是嘛,不過屬妳的東西,不拿回來是不行的,走吧,我帶妳去領。」

玉郎坐起身來,拉過京娘的手就往外走,健步如飛,來到蒲州里的差房,熟門熟路地與那些鬼差們打過招呼,逕自入內。兩人來到一處像是倉庫的地方,一個身穿紅色號衣的鬼差蹲在倉庫門口嗑著花生,見他拉著京娘的手,便笑著問:「小後生,這是你的娘子?」

「我一個孤鬼,哪有這等福份?」玉郎笑著回答,京娘低頭看去,那張稚氣的臉上,卻是相當圓滑的表情,果然,那個鬼差問起來意,玉郎便把京娘的事說來,鬼差也不問也不查,一揮手就放他們進去了。

倉庫裡滿坑滿谷地堆著各種雜物,一落一落按著收到的時間放著,玉郎帶著京娘往她死去的那年找,從一大堆的東西裡找出了她的被褥、衣裳、書籍和其他的雜物。玉郎幫著她把這些東西都打包了,隨手撿起一串珍珠,對京娘說:「伸出手來。」

京娘依言,玉郎將那串珍珠扭了兩圈掛在她手上:「這樣好看。」

珍珠在陰暗的倉庫裡,瑩瑩生輝,京娘輕輕撫著珠串,惋惜地說:「可惜不是我的東西。」

玉郎微微一笑,天真無邪地說:「誰又能說不是妳的?」

京娘心中一驚,卻見玉郎已經背起包袱往外走了,她低頭,珠子在她腕上閃著月光般的色澤,令她愛不釋手,她把袖子往下扯、把珠串往上推,想蓋住珠光,但是剛走了幾步,珠子又滑下來,發出輕輕的撞擊聲。

極輕的聲音,卻讓京娘站住腳,連忙褪下珠子,往裡頭一扔,做賊似地拎著自己的東西,低著頭快步走出了倉庫、差房,沒有看見玉郎從懷中拿出幾樣貴重的東西塞給鬼差。

她當然也不知道,這座倉庫為了防止鬼差偷盜鬼魂的東西,下了咒術只讓裡頭存有東西的鬼魂進去。

她當然也不知道,鬼差們自有監守自盜的方法,只要有一個鬼還一直有東西在裡面沒拿走,那個鬼就可以一直進入倉庫,而玉郎就扮演了這樣的角色。

京娘憤憤不平地衝回家,渾然不顧玉郎在後面追著她跑。

直等回到自己家裡,京娘丟下東西,對著跑過來的玉郎怒目而視。

「怎麼啦?」

「你怎麼能偷別鬼的東西!」

聽到「偷」字,玉郎原先笑嘻嘻的臉沉了下來,白皙的皮膚轉成蠟黃、最後黑乾,濃密的黑髮也變得稀疏零落,化成了一具乾瘦枯癟的孩屍,那一身簇新鮮亮的錦衣繡褲在他身上顯得十分刺眼。

連這身衣服也是從那座庫房裡偷出來的!京娘恍然大悟,她心中一凜,也散開魂氣、化出了本相,她沉著聲音說:「出去!」

「妳敢叫我出去?」玉郎原先稚嫩的嗓音變得尖銳,他一撩衣角,穿著鞋子就跳上了榻:「往後,這就是我的房子!」

「滾出去!」

京娘大怒,伸手要打,玉郎身子一矮,就閃過了她的手,一溜煙跑出了院子,遠遠地,他大笑著說:「妳父已將妳許配給我,過不久便要合婚,婚書若到地府,妳就是不從也得從!」

「什麼!」

京娘嚇壞了,呆呆地望著玉郎逃跑的背影,她沒來由地一陣心慌,渾然忘了玉郎身上還背著她的東西。

突然,她感覺有一道視線,她抬頭看去,是一個眼神飄忽的男鬼,閃閃躲躲地在看她,她板著臉,假裝鎮定地往後一退,砰地一聲把大門關上、插了門閂,又退進房屋裡,一樣下了門閂,把家具搬了過來、把門頂住。

「這都怎麼了!!!」京娘挫敗地吼著,顧不得房子裡一地狼藉,她連忙閉上眼睛,回到人間。

[魚文] 御前孤娘(六)


枉死城中的世界很無聊,只有每個月一次的集合點名算是一件例行公事。因為枉死城中的冤鬼都在等待著天年結束之後,才能進入各個地獄服刑或者投胎,所以大家平常並不出門,即使在黃泉下也維持著睡眠的狀態,以免耗損太多魂氣。

不過每月一次的集合是逃不了的,枉死城到底有多大,誰也不知道,但是在同一省死去的亡魂,會按著籍貫被集中分配,京娘住的這個區域裡就都是蒲州鬼,所以就叫蒲州里。

這一日,京娘出了門,隨著鬼群們移動到一個像是衙門的地方,鬼差唱了名、鬼魂上前驗過手上的遊魂過所就可以走了。京娘死得晚,被排在後面,無聊地等了大半天。

「小祥村,趙京娘!」鬼差喊,京娘連忙告罪擠上前去,去得慢了,鬼差一鞭子下來可不是好玩的。

驗過了遊魂過所,京娘隨著鬼群往外走,卻聽見後面有鬼叫她:「京娘?趙京娘?」

京娘回頭,卻沒看見人,那聲音從鬼群中傳來:「在這裡!往下看往下看!」

京娘的視線往下一瞧,是一個十歲左右的男孩子:「你是?」

「我?妳不記得我啦?我是妳表兄玉郎啊!」男孩說,掠開袖子,上面的遊魂過所印著他父母三代的姓名,果然是京娘的姑表兄玉郎。

「喂!你們走不走呀!」後頭有鬼不滿地推擠著,京娘連忙告罪要走,沒想到後面一陣推擠,把玉郎推倒在地,兩三個老鬼就踩了過去。

「小心!這裡有人哪!」京娘連忙喊了一聲。

「這裡只有鬼,哪有人?」老鬼們訕笑著說。

京娘趕快把玉郎攙了起來,只見他模樣生得十分秀氣,若是能長大成人,肯定是個俊秀的男子,但是無端被踩了幾下,身上的錦衣也撕破了,臉也蹭黑了一塊,似乎有些虛弱,強裝著笑臉說:「我沒事。」

說著沒事,但是走了一步就搖搖晃晃,京娘只好說:「你住在哪裡?我送你回去吧!」

「不用、不用……」玉郎氣若游絲地說,又走了兩步,京娘不小心放手,只見他輕飄飄、姿態優美地……

倒地不起!

[魚文] 御前孤娘(五)


活著的時候,世界很單純。

模糊的記憶裡,似乎女子總與針線為伍,五歲學縫、七歲學繡、十歲學織布,在她完成第一疋布的時候,母親說:「好,這就能準備妳的嫁妝了。」

所有的一切,都是為了嫁人做準備。

可是,嫁個什麼人好呢?

是高的矮的胖的瘦的?是耕田的、做買賣的、讀書的還是當兵的?

在這個亂世裡,誰都沒個准,只知道總有個天上掉下來的三世姻緣,是還沒出世之前,就有個白鬍子老神仙用紅線繫好的緣份,誰也不懷疑。

如今,京娘坐在孤娘廟的簷角上,望著不遠處的蒲州城中萬家燈火,也望著燈火之上漂浮著的各家魂靈。

生與死,在咽了氣後豁然開朗。

像是用圓繃子繡著一朵花,繃子斷了,發現原來還有旁人繡出的一片花海。

死亡的世界乍看不堪,但是這些醜陋的爛皮朽骨,才是人的本相,而那些在人世間留戀不去的遊魂,懷抱著的都是最純粹的情感。

「那我呢……」

京娘抬起手背,望著上面的遊魂過所,上面的「趙匡胤」三字在月光下閃閃發亮,這個人到底是誰?京娘想不明白。

颼地一聲,有一道紅影擦過身邊,京娘不用轉頭,也知道那是誰。

「胡奶奶。」

一隻約有五六歲孩兒高的大狐狸輕輕巧巧地落在屋瓦上,嘴裡啣著一個荷葉包,一鬆口,裡面包著一支雞腿和一團白飯,狐狸用鼻子把東西往京娘那裏推了一推:「吃吧!」

冤鬼平常是沒有供養的,所以餓也餓成習慣了。只是就像人一樣,餓過頭的鬼就很虛弱,京娘之所以是孤娘廟中氣最足的,大半是因為胡奶奶時不時地來送吃的。

京娘把鼻子湊到雞腿和飯上深深一聞,只見原先油亮的雞腿瞬間失去光澤,白飯也變成了灰白色。

萬物都有氣,鬼魂不能吃實體的食物,所以吃的是氣,一旦被鬼魂抽去了氣,這些食物就沒有任何養分,很快就會餿壞。不一會兒,那包食物就散發出微微的酸氣,胡奶奶叼起荷葉包往外一甩,丟進了孤娘廟外的樹林裡,樹林裡一陣無形的擾動,是其他的餓鬼搶食著剩下的一點氣。

「京娘,妳也死了有些日子了,往後這日子怎麼過,妳有打算嗎?」

看著暗沉沉的大地,京娘有一種茫茫不知何往的感覺,但是在她死後,一直覺得有一種強烈的氣從東邊傳來,好像那裡有什麼東西正在呼喚著她,那股氣有時弱得感覺不到,有時又強得能讓她夜間疾行五十里,直到她手上的遊魂過所發出紅光,引來土地公公與夜遊神的注意,把她硬生生地攔下,趕回孤娘廟去。

是什麼在召喚她?京娘始終不解,這些年,她已經慢慢學會抗拒那個感覺,只是遠遠地望著東方、想著那到底是什麼東西?

「……京娘、京娘?」狐狸尾巴在京娘面前搖了搖。

京娘回過神來,笑了笑:「報仇也無處報,可是要我去做人家的鬼妻,我也是不願意的,不知為何,就是不願意。」

「妳這孩子……奇怪,在妳生前,也不見妳說過不想嫁人哪?」

「是嗎?」京娘微瞇了瞇眼睛,不解地說:「從我死了之後,我對過去發生了什麼都不大記得。」

就連家人,好像一開始還記得,隨著時間過去也淡忘了。

「這就奇怪了,尋常鬼魂,倒是人間許多雞毛蒜皮的事都還記得……不會是在地府的時候撞壞腦子了吧?」胡奶奶伸出狐爪,擔心地搭在京娘頭上:「奇怪。」

胡奶奶絮絮叨叨地說著從前的事,京娘聽著,像是在聽另一個人的故事。

那故事裡的趙京娘,生在一個家產殷實的家族裡,是趙家最小的女兒,上頭的姐姐們早已嫁人,還有個長她十歲的哥哥。趙京娘羞怯膽小,並不常出妝樓,到了該說親事的年紀還沒離開過蒲州城,所以趙家夫婦帶著她上北岳恆山禮佛,希望給她求個好因緣,沒想到遇上了劫匪,把京娘給搶走了……

「唉,也趕巧,那幾天我去拜訪親戚,也不知道妳幾時回來,等我回來的時候,妳已經斷氣了……」胡奶奶懊惱地說。

「所以連您也不知道我是怎麼死的了……」京娘淡淡地說。

「聽妳家裡人說,有個身材高大、黑黝黝的年輕後生送妳回來的,妳爹要把妳許他,不知哪裡說不攏,那後生就走了。妳回到妝樓,後來小婢給妳送飯才發現妳死了。他們說,妳想嫁他不成,所以自盡。」

不對……京娘心裡有個聲音, 抗拒著這個說法。她想了想,對胡奶奶說:「可是我爹是樂意的,所以我若想嫁他,再求我爹或者追上去就是,何須尋死?」

胡奶奶呆著臉,撥了撥鬍鬚,瞄見那紙遊魂過所,又說:「上頭說妳的債主是紫微星君,妳的死肯定與他有關。」

「說到這,到底哪裡說這趙匡胤是紫微星君了?」京娘抬起手,白得幾乎透明的皮膚上印著紅色的字跡,分明沒有半個涉及星君。

「這裡不是寫了嗎?紫微星君哪!」、「不是呀,這裡寫的是趙匡胤。」

一鬼一狐指著「趙匡胤」三個字,面面相覷。

半晌,狐奶奶才一拍狐爪:「是了!我好歹是個仙,紫微下凡、百靈相助,所以我們只會看見他是紫微星、看不見他今生的姓名,但反正看見紫微星就要幫助他。」

「還有這種事……」京娘嘟囔,她戳了戳「趙匡胤」,不知為何,一種不滿的感覺湧上來:「世上哪有這麼好的事,所有的神靈都要幫助他,那他豈不是橫行無阻了嗎!他做的難道事事都正確?倘若他做錯事、你們還幫他,這不是是非不分嗎?」

胡奶奶愣了一愣,似乎理所當然地說:「星君下凡,就是為了終結亂世,就有些小錯,也是在所難免的。」

「比如他害我去死嗎?」京娘猛地頂了一句,她望著胡奶奶,相對無語。

明明已經沒有心跳、也沒有脈搏了,但她還是覺得胸膛中有什麼東西在一竄一竄著,奇怪的是,她並不恨「趙匡胤」這個人,但是對於他是「紫微星君」、所以百靈相助這件事,令她難以釋懷。

胡奶奶勸她想開點、勸她說這是天地運行之理、勸她說紫微下凡能救許多人,但是京娘感覺到的,卻是在這些以天地綱常為名的壓力在深深地壓迫著她。

當一個安安份份的鬼,不計較、不吵鬧,可以很輕鬆地得過且過,但是在死了之後,京娘才覺得自己像是醒了過來,這天綱中的每一件事都那麼不合理、不合情,但是身為這天地之間的一員,鬼魂卻沒有為自己申訴的權利。

活人有人氣還有神靈保佑,鬼魂尋常近不得身,除非在對方天命將至時才能靠近,能夠在對方命不該絕時就來報仇的鬼,通常帶著莫大的冤屈,甚至要以不得超生的代價才能換到殺害對方的權力。

為什麼?天綱不能像衙門裡斷案那樣一罪一罰?非得要累積到一生結束時才來清算,受了冤屈的鬼在討回自己的債務時,甚至還會受到對方祖上積德或者行了好事等等的條件而必須打些折扣、甚至一筆勾銷,分明是鬼與冤家的債務問題,為何又牽扯了冤家的祖宗八代呢?

身為一個在天綱最底層的孤娘,京娘非常不滿!

但是胡奶奶只是默默地聽,然後淡淡地說:「妳畢竟是個沒嫁過人的姑娘,這人世間的事,又不是小蔥拌豆腐、一青二白。便是妳這一生從不招惹旁人,也難免牽扯了別人的人生……」

「我?怎麼可能?」京娘挑了挑眉。

「妳等著瞧吧。」胡奶奶嘆了口氣,起身,金色的狐眼閃著柔和的光:「京娘,對那些生有歸、死有祭的鬼魂,死亡就是結束此生,做鬼是等著來世罷了。但是對妳而言,我總覺得死亡或許才是妳這一生的開始,妳無端地結束了自己的生命,莫再錯過了。」

月亮慢慢地沉入山的另一邊,大地變得異常地黑暗,再過不久,就是黎明。

京娘目送著胡奶奶離去,她悄然滑下屋簷,進到牌位裡,思想著胡奶奶的話,她一邊在人間入睡,一邊在黃泉之下醒來。

2015年2月5日 星期四

[魚文] 御前孤娘(四)



很久不曾離開孤娘廟,孤娘們的情緒都有些亢奮,耳邊傳來狗兒們的詭異的低鳴,一些還沒吹熄燈火的人家,都連忙關上門窗。走在夜深人靜的街道上,活著的時候總是害怕,死了之後,卻是一場從未有過的探險。

鬼聲啾啾,像一陣掃葉風似地捲過城鎮、掃過山頭,來到一處煙柳亭亭的小宅附近,孤娘們成群結隊的動靜,讓柳樹激烈地搖動著。

來到了那負心漢的家,尋常人眼看不見,唯獨孤娘們清楚地看見門神站在前方:「何處女鬼!」

癆病鬼伸出手,拉出手臂上的字跡,門神對看了一眼,沉默地揮了揮手,孤娘們歡欣莫名,興奮地穿過了門板,來到正房。

「就是那人嗎?」、「生得真俊,就是太壞了。」……

 孤娘們趴在床沿看著那個負心漢,京娘覺得,就像小時候跟著大姊姊們一起去偷看她們的心上人一樣。

只是那時的姊姊們希望和對方過一輩子,而此時的姊姊們,要的是對方的命。

癆病鬼坐在床邊,痴痴地看著熟睡的男人,赤紅的眼不知是哭紅的還是恨紅的。

此時,被擠在外面的孤娘們通通跑了進來,大聲嚷著:「小孩子來了!姊姊!要下手就得快!人氣一來,就不好處置了!」

癆病鬼臉上殘存的皮肉像被風吹皺的一張輕紗,她對京娘說:「妹妹,勞妳在門口擋著孩子,我片刻就好。」

京娘點了點頭,被莊家拉了出去站在正房門口,而莊家和其他的女鬼們則在庭中排成一圈、開始快速的轉圈,揉著眼睛想來找娘的孩子跑進了她們之中,被那旋風挾裹著一直在原地打轉。

此時,一對無常鬼悄悄來到,京娘一欠身,他們點了點頭,不急著進去,只蹲在門檻上跟門神有一搭沒一搭地聊天。

「這三伏天可真夠熱的。」、「這房子西曬,大凶便罷了,在這兒當門神可真曬得夠嗆。」、「誰說不是呢?」

京娘回頭看了一眼,癆病鬼向男人的脖子伸出了手。

鬼是無法碰觸人類的,唯有冤家債主可以在對方的人氣最弱時碰觸。

男人脖子上掛著一些神佛的護身符,閃著微弱的紅光,像是警告。

但是癆病鬼並不理會,仍然伸手掐住男人的脖子。

突然,護身符像小蛇一樣纏上了癆病鬼的手,把她手上的皮肉燙出一條條深深的烙痕,條條見骨。

癆病鬼咬著牙,加重了力道,男人發出了痛苦的喘息聲,他睜開眼睛,似乎是對上了癆病鬼而嚇得眼睛凸出。

但是他的身體無法動、也一點聲音都發不出來。

癆病鬼的皮肉已經燙破了,只剩下骨頭,卻還是牢牢地掐著男人的脖子……

直到骨頭深深地嵌進肉中……

直到他翻了翻白眼、舌頭長長地吐出來……

一陣惡臭從他下身散出……

無常鬼聞到那個味道,起了身、走進去,把癆病鬼一推,伸手往男人臉上一抓,抓出他的魂魄,給他上了鎖鏈。

男人的魂迷迷茫茫,似乎不知身在何處。

一個無常抓著男人出去,另一個無常則鎖住了癆病鬼,拉著她往外走。

「好了好了!都散了吧!」無常鬼說。

被鬼打牆的小孩子衝破鬼牆,向京娘撞來。

京娘被他帶著的熱氣一衝,像被潑了一身滾水一樣刺痛,

而孩子也往後一坐,愣頭愣腦地爬起來,才往房裡衝去。

大仇得報,癆病鬼卻沒有歡喜之色,她看著男人的魂,臉上無喜無悲。

十餘年的等待,把她所有的痴戀埋葬,就像她那燙得只剩骨頭的手,燙去了愛、燙去了歡喜,剩下森森白骨,只隱約透過破舊的衣衫下透出隱隱跳動的一抹紅,然後越跳越慢、變得森冷、變得灰白,最後變成一縷青煙,飛出她的身體、永遠消散。

「那就是她的恨。」莊家淡淡地說。

京娘點了點頭,她摸了摸自己胸口,感覺裡頭也有一個東西突突地跳著。

房間裡的孩子和男人的妻子尖叫起來,似乎是終於發現了男人暴斃的事。

無常鬼最喜歡的就是這一瞬間,他們怪笑出聲。

而癆病鬼聽了片刻,發出了一聲長長的嚎叫,是從空蕩蕩的身子裡發出來的,不只是恨和怨,更是懊悔。懊悔自己的痴傻、懊悔自己虛度了這一生。

無常鬼們拉著男女二鬼,轉瞬就不見了。

京娘跟著孤娘們一起,被門神趕了出去。

與來時不同,她們沉默得像是剛參加完一場葬禮。

在雞鳴之前,京娘縮進自己的小小牌位裡。

癆病鬼殺人的那一幕還在眼前,她抬起手臂,看著上面的姓名。

如果有一天,她再見到了趙匡胤……

她也會像癆病鬼那樣掐死他嗎?

[魚文] 御前孤娘(三)


好像只是打了個盹的時間,一睜開眼睛,京娘便發現自己身上的嫁衣已經舊了,不是陽間衣服那種因為搓洗而逐漸變薄、失去光澤的舊,而是像蟲蛀了那樣,開始出現奇怪的破洞,在衣袖、衣領、裙襬等邊緣,也都綻了線。

京娘解下腰帶,帶上那對秀氣靈巧的翠鳥,是她親手繡的,為了讓翠鳥看來靈動,她在底下墊了塊紙板,所以翠鳥看起來鼓鼓的,可是為什麼翠鳥的肚子會破了一個大洞,連紙板都破到底了呢?

京娘皺著眉頭,暫時把對紫微星君的恨意放一放,恨是不管用的,可是這心愛的衣服破了卻不能不管,她對著月光看了看,覺得應該綴上些針線就可以補好,可是她怎麼樣都想不起來哪裡有針線。

她只好腆著臉看了一圈,孤娘廟外,女鬼們一群一群地打著雙陸。

死的時間長了,誰都懶得去管儀容,頭髮糾結委地是常有的事,指甲長得可以幫對家搔癢也沒什麼,最頹廢的是大家根本連花一點魂氣、保持正常的容貌都懶,都露著死去時的樣子。

吊死的孤娘,紫黑色的舌頭垂到下巴,要說話的時候再捲回去。

跳水的孤娘臉部浮腫。

跳樓跳崖的根本連本來的樣子都看不出來。

七孔流血而死的倒算留個全屍,比較尷尬的是裙子後面總像開花似地紅紅一片,像來了月事一樣,要活著的時候,羞都羞死,但是死了之後,誰也不在乎。

反正人死的時候,管你是帝王后妃才子佳人,都有些東西會從身體裡出來,要不然也不需要竅塞、也不需要在棺材中放上挖了七個洞的七星板。

死過的人都知道,七星板下放著七個升,是用來裝一些污物的。

京娘算是新來的鬼,沒資格上去打雙陸,一桌一桌地挨桌斟茶,說是茶,其實就是管孤娘廟的老頭那壺從來不換、早已臭到養出不少蚊子的髒水,但反正大家死了這麼多年,都不在乎味道了。

趁著一群剛好打完、又沒因為算番算到翻桌的時候,京娘連忙問她們:「姊姊,哪裡有針線可以補一補衣裳?」

「補衣裳?妳想死嗎?」這桌的莊家是跳水死的,她用力撐開腫脹的眼皮瞪著京娘說。

坐她對面的是她妹子,姊妹倆被不肖親戚賣到窯子裡,走到一半的時候一起跳了水,她妹子翹起腫得像香腸一樣粗的手指,戳著京娘的腦袋:「妳要敢拿針,織女那臭三八就會上告天庭說妳想拉未婚女子當替死的,然後派天兵下來滅了妳。」

「喔?還真有織女呀?」京娘說。

坐在莊家旁邊的孤娘搔了搔脖子上給剪子捅出的大洞,摘出幾隻蠕動的蛆丟到一邊,白了京娘一眼:「要不然我們活著的時候,七夕拜織女、玩水穿針是玩給鬼看哪?」

京娘才突然想起了七夕的事,她依稀記得那些在柳林花叢間乞巧的事,但是在對方提起前完全沒想起來過。

「這婆娘最是勢利,我們生前給她供了多少好處,活著的時候不曾庇佑什麼,死了之後倒是一天到晚防我們跟防賊似的。」莊家說。

坐在莊家另一邊的孤娘是跟一個私塾的年輕先生有私,對方卻遲遲不說要娶她,年底的時候匆匆閉館說要回家團圓。而她的肚子眼看著就要大了,家裡的嫂子天天堵著門罵,她受不住,在過年時逃出家門,到兩個縣外去投奔年輕先生,一路問到他家,才知他家裡一妻一妾、兩大五小。

他妻子還算有良心,拉著少女的手,帶她去找一個藥婆配了打胎藥。

少女抱著打胎藥,心灰意冷地回了家,喝下藥,胎倒是打下來了,可是再也下不了床,成了癆病。

死的時候瘦得皮包骨,如今打牌的時候要是太用力往前伸手,腕子就得脫臼。

因為瘦,所以眼睛變得奇大,皮膚像貼在骨頭上一樣,說話的時候,那白得幾乎透明的皮膚好像還能看到裡面的牙齒。

但是,這位癆病的孤娘卻有一副好心腸,她用枯瘦的手拉著京娘說:「妹子,我們身上這衣裳,就跟棺材裡的一樣,棺材裡爛成什麼樣子,我們身上就什麼樣子。除了這套下葬時的衣裳,就只有每年七月的紙衣,紙衣破得還快些呢。別惦記衣裳了,又沒人看。」

「沒人看,但是有鬼看哪。」莊家拾起旁邊的石頭,用力往外丟:「看什麼!臭不要臉的!」

孤娘廟外有個矮牆,牆邊冒出幾個吃吃笑的男孩子,都是病死的,樣子很是邋遢,但是男孩子總有娘有奶奶惦記,衣裳卻是新的。

男孩子們唱著猥瑣的小曲,一邊目光炯炯地往幾個已經衣不蔽體的孤娘們看去。

前頭一個孤娘拍桌而起,中氣十足而口齒清晰地罵著:

「看什麼?回家看你媽解懷!王八羔子!埋汰屍、路倒屍、膨肚短命十八輩子不得翻身的死小鬼!」

「三娘子,您這罵的可比昨天順多了!」癆病鬼細聲細氣地稱讚著對方。

京娘看著那個孤娘,她的衣衫雖然有點舊了,但看得出來是極好的質地,頭上的髮髻倒是梳得精巧,簪飾也一點不亂。

癆病鬼看看京娘,小聲地說:「這是隔壁縣張太守的千金,在世的時候是方圓百里最美的人,原本也是許給了一位大官的兒子,誰知道北邊大亂,她那夫家聽說都死光了。太守要把她許別人,三娘子不願意,撞柱死了,知府氣壞了,就把她丟來這裡,倒是夫人就這麼個女兒,用的是極好的棺木,逢年過節都來祭掃,所以三娘子在我們這兒算是最闊氣的了,可是夫人聽說這幾年身子骨著實不好,不知還有幾年能庇著她。」

「她家不給她許個冥婚?」京娘問,按理來說,有錢的人家只要願意饒上一份嫁妝,不愁找不到人願意收留這冤死的女兒。

「誰說不給?夫人每回來都要問呢,聽說連人都找好了,造了個冊由著三娘子挑呢。可三娘子不肯,只認定了那個丈夫,可世道亂到這個份上,就是饒上一份重賞也沒人願意去替她招魂找來那個丈夫。」癆病鬼嘆口氣,差點把舌頭給嘆出來。

莊家搓著牌,輕輕地說:「那至少也是有過心愛的人哪……」

眾人……不,眾鬼無語,只是偷偷以羨慕的眼光看著三娘子。

她們都聽說三娘子下葬時貼身藏著幾封未婚夫寫的信,什麼捲簾望月空長嘆、美人如花隔雲端,又什麼在天願作比翼鳥、在地願為連理枝。

這些官家人的玄虛,不是小家碧玉們懂得的,但是三娘子每隔幾天就得念叨幾句,再傻也記住了。

癆病鬼又嘆了口氣,只是這回記得把舌頭給接住。

她幽幽地說:「有心愛的人又怎麼樣?負了心,比不曾愛過還難受,若是再來一次,我就是嫁個屠夫也不看那人一眼。」

「姊姊,妳那男人是太損了點,可也不是男人都如此。土地公公傳來消息,說是再過些年就能天下太平。到那時,死在戰場上的鬼肯定要被家裡人招魂回來,到那時,我們就能揀個好的,安了魂好投胎去。」莊家說。

「那得等到幾時呢?我的天年再三年就要到了……」癆病鬼淒然地說。

此言一出,孤娘們都大驚失色,連忙圍了過來,七嘴八舌、說好說歹,卻怎樣都想不出辦法,京娘被孤娘們擠到外圍,也不知如何是好。

此時,卻聽外頭有些毛頭小鬼吹著口哨,調笑著說:「大姊,不如嫁我如何?」

「去死!」三娘子想都不想就吼了回去。

那癆病鬼卻掩面而泣,幽幽地說:「罷了,便是我命苦,只要有鬼願意娶我,就是個嬰鬼,我也認了。」

「這叫什麼話啊?」三娘子氣得搥胸頓足,搖晃著那癆病鬼,幾乎把她的骨架搖散:「妳得想想清楚,冥婚便是來生緣,下輩子得繫了紅線去投胎,妳這輩子就這麼苦了,難道把來生給繫在個小王八蛋身上?」

外面的小鬼們嬉笑起來,說著下流的話,十足的地痞流氓,只是孤娘廟是得了王母玉旨許可而設的保護區域,神主牌不在廟中的鬼魂不得進入。

正在為難之時,莊家忽然一拍桌,咬著牙說:「不如就去找那人吧!是他害了妳,叫他一命抵一命。」

京娘皺眉,想那癆病鬼如此柔弱,又怎麼肯幹這害人命的事,沒想到,癆病鬼搖著頭說:「這些年、我試了不下百回,只是他家的兒女眾多,人氣很旺,我原就氣弱,加上天年將盡,元氣已竭,根本近不得他的身。」

「那就找個氣強的陪妳去……啊!不如我們都去吧,我們這裡有……二四六八十……六十來個姊妹,我們陪妳去!」莊家陰森森地說,她眸中亮起兩叢碧綠的光,京娘不知道那是什麼,但是當她咭咭怪笑起來,引得其他女鬼們也都笑出聲來時,她們眸中都亮起了綠光。

「唉唷!快走快走。」、「壞了,女鬼們要殺人,快去告訴土地公公!」、「怨氣都漫出來了,大家快逃呀!」……小鬼們倉皇地怪叫著,一哄而散。

京娘回頭看著女鬼們,卻見她們周身閃著鬼火,像一陣風把她們裹住,癆病鬼向她伸出手。

「妹妹,妳剛死不久,又是我們當中氣最強的,妳一定會幫我的,是不是?」

她那枯瘦的手像爪子,京娘本能地害怕起來,癆病鬼卻說:「放心,我不會害妳的,走吧。」

她的手臂暴長,抓住京娘,把京娘扯進了風中,被挾裹著離開了孤娘廟。

[魚文] 御前孤娘(二)


在死亡的世界裡,也是有分等級的。

最有地位的,是那些家境富裕、在世鋪橋造路積德行善、子孫滿堂安享天年的老人,他們不只在人間備受懷念,在死後也受鬼敬重。這些老鬼不會留在枉死城中,他們大多功過相抵,地魂在轉生台邊等待,人魂則回到祠堂中安享血食。

另外,就是忠臣烈士孝子節婦,這些鬼雖然很多並非壽終正寢,但是他們的犧牲會換來官府的表揚,而這類的表揚在地府也同樣有效。

而最沒有地位的,就是像京娘這種來不及嫁娶的少年鬼或夭折的嬰靈。

京娘默默地觀察著,她發現在地府裡,有著比人間更沉重的倫理次序,因為人活著還有翻盤的機會、但是鬼沒有。

就因她死得不光彩,趙家很快就將她下葬,小小的墳頭,遠遠地立在家族的墳墓之外,就像她在地府的那處院落,也與家族中的先人離得很遠。

未嫁而死的女兒不能在家裡立牌位,所以她被送到城外一個陰森幽暗的孤娘廟去,那裡住著一群和她一樣未嫁的女鬼。

她是孤魂野鬼,所以稱為「孤娘」。

她有一個神主,小小的牌位,很不起眼,用墨筆寫著「趙氏京娘之神主」。

如果她是個兒孫滿堂的夫人,家裡會請來一位德高望重的仕紳大官,用一枝特別準備的毛筆沾飽硃砂,替神主的「主」字點上最上面的一點,表示她的生命是配得一位社會賢達尊重的。

但是她不是……

她只是個不孝地結束自己生命的女鬼,所以點主的人是她三歲的姪子,讓乳母抱著、拿著筆隨便一戳便罷。

然後,她的神主被塞進竹籃裡,由一個老僕婦抱著、坐了一乘破舊的小轎從偏門出去,丟到了孤娘廟裡。

家丁僕婦們把她隨便地放在孤娘廟的角落,做賊似地逃了。

這些事,京娘都是後來才知道的,因為她的人魂渾渾噩噩地走了七天才回到家,這一切早已完成、無可更改!

※※※

京娘離了地府,手上的遊魂過所好像有生命似地拉著她往前飄,在無風的夜裡,她的裙襬飄過柳樹時,無意地觸動了柳枝。

「柳枝無風飄起的時候,就是女鬼抓替身……」京娘對自己說,原來這話還真有幾分道理。

遠處傳來刺耳的雞鳴,一種不舒服的熾熱感從東方傳來,她閃避到一棵大榕樹下,樹皮涼絲絲的。

「小娘子,快到樹上來,一會太陽升起,要燙壞妳的。」沉沉的老人聲音從樹皮裡傳來。

一團毛蓬蓬的東西飛下來,撞在她額頭上,原來是一隻鴞,圓滾滾的眼睛像兩輪銅鏡,反映著她的身影。

原來,鴞鳥是看得見鬼的……不及想,鴞鳥把她趕到樹身的一處縫隙邊,用翅膀和喙用力地頂著她:「快進去快進去!」

「別推我……哎呀……」京娘冷不妨被啄了一口,卻發現自己被鴞鳥塞了進去,榕樹微微用力,把她夾住:「這是!!!」

「別動!」旁邊一個有氣無力的聲音說,京娘勉強地轉過頭,發現榕樹的樹身竟夾了一圈鬼魂,大家都閉著眼睛,誰也不理會她,而她旁邊的那個鬼魂說:「老榕公是專門收留孤魂野鬼的,睡吧,等太陽下山,妳就能出去了。」

說完,隔壁的鬼就再也不理她了。

後來京娘才知道,每一棵榕樹上都有一窩或者一隻鴞鳥,榕樹供牠們住,牠們就負責把鬼魂引到樹上,因此,鬼魂們都叫牠們鬼鴞。

老榕樹的身子涼涼的,隱隱還能感覺到樹的呼吸,像乳母在小時候輕輕拍著她的後背,於是,京娘昏沉沉地睡了.......

※※※

這樣的日子,她過了七天。

當她飄過花園的圍牆,來到自己的房間前,卻是........

「拆了!!」京娘失聲大叫。

她錯愕地看著眼前的斷垣殘壁,一片白紙隨風捲到她腳前,上頭貼著的紅紙窗花分明是她去年剛絞好的。

她抬頭,家人竟然把她住的妝樓給拆了!

「快,把小娘子用過的都搬出去燒了!」嫂子的聲音傳來,京娘回頭去看,嫂子正指揮著奴僕們燒掉她所有的東西,衣服、首飾、書籍、被褥.......

無可抑制的憤怒從心底湧出,她恨恨地上前要質問嫂子,卻聽見母親的聲音:「妳這是做什麼!」

「阿娘。」嫂子迎上前去,攙住母親:「我將姑姑生前愛用的東西燒過去,姑姑在九泉之下,也能用得著。」

「這樣呀……」京娘心想,她嘆了口氣,姪女從她身邊走過,抖了一下,孩子抬起頭,畏懼看著空中,然後奔入嫂子懷中。

直到此時,她才明白,自己已經不再是趙家捧在手心上的愛女,而是一個令人畏懼的冤鬼。

京娘灰心至極,她往花園的正門走去,此時,兩個彪形大漢突然攔住她,粗魯地把她用力甩飛:「大膽!門神所在之處,豈是爾等冤鬼可走的?」

京娘抬頭一看門板,上頭貼著兩張門神年畫,是她去年親手貼上的。

她又痛又恨,正要去和門神理論,卻見一個紫衣少婦拉住她說:「小娘子,莫與那守門呆爭,沒妳什麼好,來,妳得走沒貼門神的小門。」

少婦拉著她小心地走著直線,一邊走一邊說:「鬼魂不能轉彎,妳只能盡量地走直線,千萬不要走到迴廊裡,那種彎彎曲曲的路會讓妳卡在裡面出不來。」

「妳是誰?」京娘問。

「妳往昔都會供奉我的,卻忘了?」少婦微笑,帶著她來到小門邊:「我是妳家的胡奶奶。」

京娘站住腳,睜大了眼睛問:「妳是狐仙?」

少婦微笑。

在蒲州,幾乎家家戶戶都供奉狐仙,狐仙有男有女,端看在這家中出生的第一個孩子性別而定,京娘的家原本住在別處,父親經商有成才蓋了這所宅子。由於京娘是在這房子中第一個出生的孩子,所以趙家供奉的是狐女。因為不能直呼狐仙,狐通胡,所以在蒲州都稱狐仙為胡太爺或胡奶奶。

胡奶奶看起來很年輕,但是她看著京娘時,眸中卻滿是慈愛:「妳家是我修成人形後,第一個照顧的人家。妳就像我的女兒一樣,妳小的時候還能看得見我,晚上總要抱著我的尾巴才肯睡……怎麼也沒想到,妳雖然能看見我了,卻是在這樣的境遇……

「胡奶奶……」京娘哽咽,胡奶奶嘆了口氣,伸出手臂將她抱在懷中,像慈母一樣地拍著她的背,京娘在胡奶奶懷中,像個走失的孩子一樣痛哭:「這究竟是怎麼了?為什麼家裡的人都不要我了?我做錯了什麼?」

「好孩子、好孩子……」胡奶奶溫柔地安慰著她,她的一隻手還是毛茸茸的狐爪,軟軟的狐毛擦過她的臉,給了京娘一種特殊的力量。

胡奶奶把她去世後的一切都告訴她,陪著她走出趙家、走向孤娘廟,帶著她去拜見土地公公,鄭重地托她們照料京娘。

胡奶奶細細地叮囑了京娘許多做鬼的禁忌,最後,胡奶奶說:「京娘,妳聽好了,未嫁的冤鬼如果一直未嫁或沒有報冤,在天年屆滿的時候,就會慢慢失去心中的善念,快則數月、長則數載,必然成為厲鬼作祟,屆時,土地便會報請天庭擊殺,粉碎三魂,不得超生。」

「不得超生……」京娘低低地重複,這一連串從未聽聞的事,讓她感覺似乎有一張無形的大網將她牢牢地罩住,一種莫名升起的情緒讓她終於明白了什麼叫怨恨。

「胡奶奶,我只是個含冤而死的鬼,沒有嫁人不是我的錯、冤死也不是我的錯為什麼是我要成為厲鬼?為什麼是我要被粉碎三魂?為什麼?」

「因為在天綱中,人都應該有配偶、人都應該安享天年,違反天綱,就是妖異……」胡奶奶說。

她看著京娘臉上的憤怒,苦笑著說:「不過,也不是不能避免,總之,妳只有三條路可以得到安息:一條是和另一個男鬼或者男人冥婚,把今生的債務留到來生處置。第二條,放下怨恨,去尋個神仙、在祂座下修行。第三條,則是找到那個害妳冤死的人,向他報冤,然後妳的遊魂過所就會被收回,你只能待在神主牌裡,等妳真正的天年滿了,妳就可以投胎了。」

照理來說,冥婚或放下怨恨似乎是個比較簡單的選項,但是不知為何,京娘卻問:「如何報冤?」

「一命抵一命。」

胡奶奶有點艱難地說完,她並不樂見這種作法,於是又道:「或者,讓他把妳的神主請到他家中,誠心地為妳誦經祈福,四時不斷,直到妳真正的天年。因為妳是他的債主,如果你們重逢,他可以看見妳。他如果在妳的天年之前就死了,他的子孫也要繼續供奉。」

京娘冷靜下來,她覺得以命抵命實在是個太血腥的選項,畢竟她都還沒搞懂自己是為什麼死的……

胡奶奶拉起京娘的手,把她的袖子往上褪,臉色一沉,有點難以啟齒地說:「修行是一條很艱難的路,雖然這是對雙方都最好的。不過……我覺得妳走冥婚可能快一點,畢竟我也可以施點法力讓妳家人替妳完成這事,因為妳恐怕不太可能找到那個害妳冤死的人報冤了。」

「這是為何?」京娘不解。

胡奶奶嘆了口氣,指著上面印的一個名字說:「那害妳冤死的人,是紫微星君。」

「紫微星君?」京娘看著手臂,上面分明印著三個字:「害我冤死的人,不是叫趙匡胤嗎?」

「紫微星只有在終結亂世的時候才會下凡……」胡奶奶緩緩地說,她看向京娘:「換言之,他是開國之君、一個皇帝。」

「皇帝又怎樣?了不起嗎?」京娘恨恨地說。

「皇帝沒什麼了不起,但是開國天子必有神靈相助,祂們不會容妳近身的。」胡奶奶嘆口氣,看著她的眼睛:「而且,遊魂過所只能讓你在神主牌方圓五十里內活動,除非他來、妳跟著他走,或者他帶走妳的神主牌。但是,小祥村這麼偏遠,皇帝又怎麼會來?」

胡奶奶還有一句話沒說出口,但是京娘卻聽出來了。

在往後的十五年內,每當她試圖想起自己的死因時,就會有一個小小的聲音在她心底升起:他是皇帝、怎麼可能記得妳?

活著的時候,她只是蒲州鄉下的一個小女子。死了之後,也只是一個被天地綱常視為妖異的小女鬼,一位下凡的星君,怎麼會記得一個小女鬼?

越是想,她心中原本不存在的恨意就會冒出來,憑什麼?

就因為你是星君、我是女鬼,我就活該讓你欠這一命嗎?

「去你娘的天道倫理!」

京娘總是蹲在孤娘廟邊,恨恨地望著夜空中明亮的紫微星,在心中暗暗地咒罵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