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久不曾離開孤娘廟,孤娘們的情緒都有些亢奮,耳邊傳來狗兒們的詭異的低鳴,一些還沒吹熄燈火的人家,都連忙關上門窗。走在夜深人靜的街道上,活著的時候總是害怕,死了之後,卻是一場從未有過的探險。
鬼聲啾啾,像一陣掃葉風似地捲過城鎮、掃過山頭,來到一處煙柳亭亭的小宅附近,孤娘們成群結隊的動靜,讓柳樹激烈地搖動著。
來到了那負心漢的家,尋常人眼看不見,唯獨孤娘們清楚地看見門神站在前方:「何處女鬼!」
癆病鬼伸出手,拉出手臂上的字跡,門神對看了一眼,沉默地揮了揮手,孤娘們歡欣莫名,興奮地穿過了門板,來到正房。
「就是那人嗎?」、「生得真俊,就是太壞了。」……
孤娘們趴在床沿看著那個負心漢,京娘覺得,就像小時候跟著大姊姊們一起去偷看她們的心上人一樣。
只是那時的姊姊們希望和對方過一輩子,而此時的姊姊們,要的是對方的命。
癆病鬼坐在床邊,痴痴地看著熟睡的男人,赤紅的眼不知是哭紅的還是恨紅的。
此時,被擠在外面的孤娘們通通跑了進來,大聲嚷著:「小孩子來了!姊姊!要下手就得快!人氣一來,就不好處置了!」
癆病鬼臉上殘存的皮肉像被風吹皺的一張輕紗,她對京娘說:「妹妹,勞妳在門口擋著孩子,我片刻就好。」
京娘點了點頭,被莊家拉了出去站在正房門口,而莊家和其他的女鬼們則在庭中排成一圈、開始快速的轉圈,揉著眼睛想來找娘的孩子跑進了她們之中,被那旋風挾裹著一直在原地打轉。
此時,一對無常鬼悄悄來到,京娘一欠身,他們點了點頭,不急著進去,只蹲在門檻上跟門神有一搭沒一搭地聊天。
「這三伏天可真夠熱的。」、「這房子西曬,大凶便罷了,在這兒當門神可真曬得夠嗆。」、「誰說不是呢?」
京娘回頭看了一眼,癆病鬼向男人的脖子伸出了手。
鬼是無法碰觸人類的,唯有冤家債主可以在對方的人氣最弱時碰觸。
男人脖子上掛著一些神佛的護身符,閃著微弱的紅光,像是警告。
但是癆病鬼並不理會,仍然伸手掐住男人的脖子。
突然,護身符像小蛇一樣纏上了癆病鬼的手,把她手上的皮肉燙出一條條深深的烙痕,條條見骨。
癆病鬼咬著牙,加重了力道,男人發出了痛苦的喘息聲,他睜開眼睛,似乎是對上了癆病鬼而嚇得眼睛凸出。
但是他的身體無法動、也一點聲音都發不出來。
癆病鬼的皮肉已經燙破了,只剩下骨頭,卻還是牢牢地掐著男人的脖子……
直到骨頭深深地嵌進肉中……
直到他翻了翻白眼、舌頭長長地吐出來……
一陣惡臭從他下身散出……
無常鬼聞到那個味道,起了身、走進去,把癆病鬼一推,伸手往男人臉上一抓,抓出他的魂魄,給他上了鎖鏈。
男人的魂迷迷茫茫,似乎不知身在何處。
一個無常抓著男人出去,另一個無常則鎖住了癆病鬼,拉著她往外走。
「好了好了!都散了吧!」無常鬼說。
被鬼打牆的小孩子衝破鬼牆,向京娘撞來。
京娘被他帶著的熱氣一衝,像被潑了一身滾水一樣刺痛,
而孩子也往後一坐,愣頭愣腦地爬起來,才往房裡衝去。
大仇得報,癆病鬼卻沒有歡喜之色,她看著男人的魂,臉上無喜無悲。
十餘年的等待,把她所有的痴戀埋葬,就像她那燙得只剩骨頭的手,燙去了愛、燙去了歡喜,剩下森森白骨,只隱約透過破舊的衣衫下透出隱隱跳動的一抹紅,然後越跳越慢、變得森冷、變得灰白,最後變成一縷青煙,飛出她的身體、永遠消散。
「那就是她的恨。」莊家淡淡地說。
京娘點了點頭,她摸了摸自己胸口,感覺裡頭也有一個東西突突地跳著。
房間裡的孩子和男人的妻子尖叫起來,似乎是終於發現了男人暴斃的事。
無常鬼最喜歡的就是這一瞬間,他們怪笑出聲。
而癆病鬼聽了片刻,發出了一聲長長的嚎叫,是從空蕩蕩的身子裡發出來的,不只是恨和怨,更是懊悔。懊悔自己的痴傻、懊悔自己虛度了這一生。
無常鬼們拉著男女二鬼,轉瞬就不見了。
京娘跟著孤娘們一起,被門神趕了出去。
與來時不同,她們沉默得像是剛參加完一場葬禮。
在雞鳴之前,京娘縮進自己的小小牌位裡。
癆病鬼殺人的那一幕還在眼前,她抬起手臂,看著上面的姓名。
如果有一天,她再見到了趙匡胤……
她也會像癆病鬼那樣掐死他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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