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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國京兆府萬年縣青龍坊一尾迷途胖金魚 先後於國姓爺大學、賠款大學主修時空資訊工程 自認為不成才歷史學家、三流小說家與還算入流美食家。 已出版著作:《清宮 紅塵盡處》、《拍翻御史大夫》與《蘭陵公主》

2015年2月6日 星期五

[魚文] 御前孤娘(五)


活著的時候,世界很單純。

模糊的記憶裡,似乎女子總與針線為伍,五歲學縫、七歲學繡、十歲學織布,在她完成第一疋布的時候,母親說:「好,這就能準備妳的嫁妝了。」

所有的一切,都是為了嫁人做準備。

可是,嫁個什麼人好呢?

是高的矮的胖的瘦的?是耕田的、做買賣的、讀書的還是當兵的?

在這個亂世裡,誰都沒個准,只知道總有個天上掉下來的三世姻緣,是還沒出世之前,就有個白鬍子老神仙用紅線繫好的緣份,誰也不懷疑。

如今,京娘坐在孤娘廟的簷角上,望著不遠處的蒲州城中萬家燈火,也望著燈火之上漂浮著的各家魂靈。

生與死,在咽了氣後豁然開朗。

像是用圓繃子繡著一朵花,繃子斷了,發現原來還有旁人繡出的一片花海。

死亡的世界乍看不堪,但是這些醜陋的爛皮朽骨,才是人的本相,而那些在人世間留戀不去的遊魂,懷抱著的都是最純粹的情感。

「那我呢……」

京娘抬起手背,望著上面的遊魂過所,上面的「趙匡胤」三字在月光下閃閃發亮,這個人到底是誰?京娘想不明白。

颼地一聲,有一道紅影擦過身邊,京娘不用轉頭,也知道那是誰。

「胡奶奶。」

一隻約有五六歲孩兒高的大狐狸輕輕巧巧地落在屋瓦上,嘴裡啣著一個荷葉包,一鬆口,裡面包著一支雞腿和一團白飯,狐狸用鼻子把東西往京娘那裏推了一推:「吃吧!」

冤鬼平常是沒有供養的,所以餓也餓成習慣了。只是就像人一樣,餓過頭的鬼就很虛弱,京娘之所以是孤娘廟中氣最足的,大半是因為胡奶奶時不時地來送吃的。

京娘把鼻子湊到雞腿和飯上深深一聞,只見原先油亮的雞腿瞬間失去光澤,白飯也變成了灰白色。

萬物都有氣,鬼魂不能吃實體的食物,所以吃的是氣,一旦被鬼魂抽去了氣,這些食物就沒有任何養分,很快就會餿壞。不一會兒,那包食物就散發出微微的酸氣,胡奶奶叼起荷葉包往外一甩,丟進了孤娘廟外的樹林裡,樹林裡一陣無形的擾動,是其他的餓鬼搶食著剩下的一點氣。

「京娘,妳也死了有些日子了,往後這日子怎麼過,妳有打算嗎?」

看著暗沉沉的大地,京娘有一種茫茫不知何往的感覺,但是在她死後,一直覺得有一種強烈的氣從東邊傳來,好像那裡有什麼東西正在呼喚著她,那股氣有時弱得感覺不到,有時又強得能讓她夜間疾行五十里,直到她手上的遊魂過所發出紅光,引來土地公公與夜遊神的注意,把她硬生生地攔下,趕回孤娘廟去。

是什麼在召喚她?京娘始終不解,這些年,她已經慢慢學會抗拒那個感覺,只是遠遠地望著東方、想著那到底是什麼東西?

「……京娘、京娘?」狐狸尾巴在京娘面前搖了搖。

京娘回過神來,笑了笑:「報仇也無處報,可是要我去做人家的鬼妻,我也是不願意的,不知為何,就是不願意。」

「妳這孩子……奇怪,在妳生前,也不見妳說過不想嫁人哪?」

「是嗎?」京娘微瞇了瞇眼睛,不解地說:「從我死了之後,我對過去發生了什麼都不大記得。」

就連家人,好像一開始還記得,隨著時間過去也淡忘了。

「這就奇怪了,尋常鬼魂,倒是人間許多雞毛蒜皮的事都還記得……不會是在地府的時候撞壞腦子了吧?」胡奶奶伸出狐爪,擔心地搭在京娘頭上:「奇怪。」

胡奶奶絮絮叨叨地說著從前的事,京娘聽著,像是在聽另一個人的故事。

那故事裡的趙京娘,生在一個家產殷實的家族裡,是趙家最小的女兒,上頭的姐姐們早已嫁人,還有個長她十歲的哥哥。趙京娘羞怯膽小,並不常出妝樓,到了該說親事的年紀還沒離開過蒲州城,所以趙家夫婦帶著她上北岳恆山禮佛,希望給她求個好因緣,沒想到遇上了劫匪,把京娘給搶走了……

「唉,也趕巧,那幾天我去拜訪親戚,也不知道妳幾時回來,等我回來的時候,妳已經斷氣了……」胡奶奶懊惱地說。

「所以連您也不知道我是怎麼死的了……」京娘淡淡地說。

「聽妳家裡人說,有個身材高大、黑黝黝的年輕後生送妳回來的,妳爹要把妳許他,不知哪裡說不攏,那後生就走了。妳回到妝樓,後來小婢給妳送飯才發現妳死了。他們說,妳想嫁他不成,所以自盡。」

不對……京娘心裡有個聲音, 抗拒著這個說法。她想了想,對胡奶奶說:「可是我爹是樂意的,所以我若想嫁他,再求我爹或者追上去就是,何須尋死?」

胡奶奶呆著臉,撥了撥鬍鬚,瞄見那紙遊魂過所,又說:「上頭說妳的債主是紫微星君,妳的死肯定與他有關。」

「說到這,到底哪裡說這趙匡胤是紫微星君了?」京娘抬起手,白得幾乎透明的皮膚上印著紅色的字跡,分明沒有半個涉及星君。

「這裡不是寫了嗎?紫微星君哪!」、「不是呀,這裡寫的是趙匡胤。」

一鬼一狐指著「趙匡胤」三個字,面面相覷。

半晌,狐奶奶才一拍狐爪:「是了!我好歹是個仙,紫微下凡、百靈相助,所以我們只會看見他是紫微星、看不見他今生的姓名,但反正看見紫微星就要幫助他。」

「還有這種事……」京娘嘟囔,她戳了戳「趙匡胤」,不知為何,一種不滿的感覺湧上來:「世上哪有這麼好的事,所有的神靈都要幫助他,那他豈不是橫行無阻了嗎!他做的難道事事都正確?倘若他做錯事、你們還幫他,這不是是非不分嗎?」

胡奶奶愣了一愣,似乎理所當然地說:「星君下凡,就是為了終結亂世,就有些小錯,也是在所難免的。」

「比如他害我去死嗎?」京娘猛地頂了一句,她望著胡奶奶,相對無語。

明明已經沒有心跳、也沒有脈搏了,但她還是覺得胸膛中有什麼東西在一竄一竄著,奇怪的是,她並不恨「趙匡胤」這個人,但是對於他是「紫微星君」、所以百靈相助這件事,令她難以釋懷。

胡奶奶勸她想開點、勸她說這是天地運行之理、勸她說紫微下凡能救許多人,但是京娘感覺到的,卻是在這些以天地綱常為名的壓力在深深地壓迫著她。

當一個安安份份的鬼,不計較、不吵鬧,可以很輕鬆地得過且過,但是在死了之後,京娘才覺得自己像是醒了過來,這天綱中的每一件事都那麼不合理、不合情,但是身為這天地之間的一員,鬼魂卻沒有為自己申訴的權利。

活人有人氣還有神靈保佑,鬼魂尋常近不得身,除非在對方天命將至時才能靠近,能夠在對方命不該絕時就來報仇的鬼,通常帶著莫大的冤屈,甚至要以不得超生的代價才能換到殺害對方的權力。

為什麼?天綱不能像衙門裡斷案那樣一罪一罰?非得要累積到一生結束時才來清算,受了冤屈的鬼在討回自己的債務時,甚至還會受到對方祖上積德或者行了好事等等的條件而必須打些折扣、甚至一筆勾銷,分明是鬼與冤家的債務問題,為何又牽扯了冤家的祖宗八代呢?

身為一個在天綱最底層的孤娘,京娘非常不滿!

但是胡奶奶只是默默地聽,然後淡淡地說:「妳畢竟是個沒嫁過人的姑娘,這人世間的事,又不是小蔥拌豆腐、一青二白。便是妳這一生從不招惹旁人,也難免牽扯了別人的人生……」

「我?怎麼可能?」京娘挑了挑眉。

「妳等著瞧吧。」胡奶奶嘆了口氣,起身,金色的狐眼閃著柔和的光:「京娘,對那些生有歸、死有祭的鬼魂,死亡就是結束此生,做鬼是等著來世罷了。但是對妳而言,我總覺得死亡或許才是妳這一生的開始,妳無端地結束了自己的生命,莫再錯過了。」

月亮慢慢地沉入山的另一邊,大地變得異常地黑暗,再過不久,就是黎明。

京娘目送著胡奶奶離去,她悄然滑下屋簷,進到牌位裡,思想著胡奶奶的話,她一邊在人間入睡,一邊在黃泉之下醒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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