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下午,婆婆帶著大舅舅二舅舅去了桃園,晚上就回來了。
車門一開,太姥爺像一個外星人一樣來到我們的世界。
那時候不知道什麼叫穿越,但是現在我有時候懷疑他可能是穿越來的。
太姥爺很瘦、很乾,穿著一件洗得泛白的藍布工人裝,眼睛有一層混濁的白,只能模模糊糊看見顏色。他走得很慢,似乎是腳受過很嚴重的傷,公公是用輪椅把他一路從瀋陽推回來的。
那時候我們對大陸的印象就是八千里路雲和月,但是誰也沒見過這幾年才從大陸出來的人,太姥爺的出現,對於那個平靜的眷村社區,無異於重磅炸彈。太姥爺當然不知道人家怎麼想他,他被公公婆婆扶到家裡的上座,婆婆說,讓大家都給他問安,小孩子也一樣,我們問婆婆,要叫什麼呀?婆婆想了想,說叫太姥爺吧,說給太姥爺請安了。
於是,舅舅媽媽他們那一輩一對一對地上去喊了老太爺,婆婆一個一個地介紹,太姥爺不知聽進了多少,然後是我們小孩子,一起上去說給太姥爺請安了。太姥爺嗯嗯啊啊一番,張開嘴好像要說什麼,結果一陣痰湧,像抽風機一樣咳了半天,大舅舅眼明手快拿來垃圾桶,說時遲那時快,太姥爺口中一口濃痰叩地一聲在空中畫出優美的弧線,落到垃圾桶中,簡直堪比林書豪的三分球。
這就算是見過面了,太姥爺在女兒的家裡住了下來,聽說是打算給他申請個戶籍,給他養老送終。
太姥爺喝了一大碗特別給他買來的小米粥,舒舒服服地洗了熱水澡,換上乾淨的睡衣,縮進溫暖的床鋪,睡了一覺。一早醒來,都不是夢,他老人家感覺到非常愜意,因為他視力不好,婆婆讓我們看到他就要喊一聲,他才知道是誰。一早,公公吃著吐司煎蛋捲蔥蒜,太姥爺一樣喝著粥,喝了幾天,他說:「這兒沒油條燒餅嗎?盡吃稀的。」
「這不是您牙口不好嗎?您要吃油條燒餅,給您去買。」婆婆說。
太姥爺問遠嗎?婆婆說不遠就在巷口,太姥爺來勁了,說他來台灣這幾天還沒上過街,他要上街去耍耍,公公笑了起來:「您都九十了還要上街玩?別費事了,讓他們給您去買。」
太姥爺不樂意了,他說他就要上街、九十不能上街嗎?流氓政府不准老頭子上街是怎麼地?老頭子我不服、我要上街!
公公沒理他,婆婆沒辦法,給他穿好衣服,帶他上街去買油條燒餅,一路上,鄰居問說這是誰呀?婆婆說:「這我們家的老爺子,剛從瀋陽來的。」
一聽說剛從大陸來的,鄰居們就問長問短,太姥爺一開始還很得意,後來不耐煩了,他說:「這些南蠻都咋啦?從瀋陽來怎麼地?這追根刨底的,你們問案哪!」
還好他說的是東北的土話,加上牙齒漏風,除了婆婆沒幾個人聽得懂他的話,婆婆跟鄰居說聲抱歉,拉著老爺子來到早餐店,老爺子鼻子一抽一抽,臉就擰成了一團:「這什麼味哪?都雜在一塊這就不是味!」
婆婆不理他,買了燒餅、買了油條,店家用塑膠袋裝好,老爺子說他要拎在手上,婆婆把塑膠袋掛在他手指上,他一摸這不對勁,知道是塑膠袋之後,他對店家說:「你們有溜沒溜!油條就得用報紙捆個繩包,怎麼用塑料做個兜兒呢!我一個大老爺們,手上拎個婆娘的兜兒,能看嗎?」
太姥爺一陣咕嚕亂叫,店家搞不清楚到底怎麼回事,婆婆沒辦法,要來報紙跟繩子,打成一包,給太姥爺掛在手指上,這回他滿意了。甩著報紙包的油條,挽著女兒的手,怡然自得。
但是太姥爺其實啃不動燒餅油條,他的燒餅和油條最後都在牛奶裡泡爛了,才像喝粥一樣吞下去,還是稀的。
太姥爺說:「台灣的餅一股子洋人的騷氣。」
「您喝的這是從美國來的雀巢奶粉,最好的。」婆婆說。
公公覺得這老頭太不識抬舉,抬槓似地說:「這奶粉就您這兒一罐、蔣夫人那裏一罐,沒第三罐了。」
太姥爺一聽這話,哼了一聲,咕噥了幾句「南蠻鄉巴佬的婆娘」,喝完了牛奶,從此把奶粉當金粉,誰也不准喝。
婆婆帶著太姥爺去看醫生,說青光眼很嚴重了,點眼藥不惡化就好。太姥爺倒是不在意,他說看不見好、看不見中華民國就當還在大清國。公公嗤了一聲,沒說什麼,故意地轉開電視,讓他聽戲說乾隆。
太姥爺一聽皇上萬歲,耳朵就豎尖了,問這是什麼,婆婆說:「演乾隆的戲。」
「乾隆!乾隆是妳叫的?那是乾隆爺!」太姥爺激動了,簡直就是悲憤至極:「犯上作亂!大逆不道!大逆不道。」
「爸爸,這都民國八十年了,現在不興大逆不道了。」婆婆說。
「胡說!這是康德五十八年,我算著日子呢!」太姥爺說。
我和小哥哥沒在管他,我們看著鄭少秋看得高興,但是三個老人都不說話了。
後來,我們才知道,光緒末年出生的太姥爺,心裡只有大清國和滿州國。民國亡了大清,是寇讎,他們這些還在盛京的滿人拒絕承認民國,依然用著宣統年號,日本人扶起了溥儀和滿州國,他們滿心歡喜地接受了溥儀的康德年號。而後,二戰結束、滿州國垮了、民國來了又走,最後換成了五星紅旗中華人民共和國。
太姥爺楞楞地聽著電視裡的萬歲萬歲,臉上沒有表情,這位他他拉家的最後一個佐領,擋不住民國也擋不住中共,扶不起大清也扶不起滿州,他唯一能做的,就是在心裡算著溥儀的年號,那才是他真正的認同。哪怕他的女婿是國民政府的軍官、哪怕他住的地方是一屋子的國民黨員。
太姥爺感傷了幾天,開始嫌吃的飯不香,像小孩子一樣不肯吃飯了,可是不吃飯還是會餓,到了晚上,摸摸索索著到了廚房,要找他那只有他跟蔣宋美齡才有的奶粉,他以為沒有人看見,但是婆婆早就聽見了。可是大半夜的,給他弄什麼吃呢?沒辦法,最後給他弄了碗科學麵加蛋。
太姥爺餓壞了,西哩呼嚕地吞了泡麵吞了蛋,大嘆這是人間難得一見的美味,別的東西他不知道名字,但是這東西他是知道的,他說這叫方便麵、這東西好吃、比蔣宋美齡的奶粉好吃。
隔天是禮拜天,太姥爺起床,聽著電視在唱京劇了,他老人家痰嗽一聲,像戲裡的老生一樣出了房間,鄭重地跟大家說:「我要去買方便麵。」
大家不知道太姥爺怎麼唱起這齣戲來,反正禮拜天本來也就是要出門買東西的日子,於是各自收拾。
太姥爺收拾停當,在一家人的簇擁下,前面一腳出門、後面八腳跟著邁門檻,公公覺得這個場景真的太好笑了,看過太多京劇豫劇,他多少也會一些,於是他拉長了聲音、學著戲裡的太監又高又亮地喊了一聲:「貝勒爺起駕呀~~~」
太姥爺抖擻精神,神氣洋洋地在一家男女老少的護衛下,到隔壁街口的公教福利中心去。
到了泡麵的貨架,太姥爺認不出他要吃的是什麼了,讓大家唸給他聽,最後他聽煩了,於是說:「都買!我變著方兒吃!」
於是二舅舅拿來提籃,每樣選了幾包,用個紙箱子裝起來,回到家,太姥爺讓他把泡麵拿到房間裡來,別人說給您收在廚房裡吧,太姥爺說不要、他要自己收著、收著安心。
媽媽跟婆婆說,泡麵沒營養,給老人家吃這個不好吧?婆婆說,他都這個歲數了,能有個愛吃的就好,再吃又能幾年?哄著他開心就是孝順了。
太姥爺把泡麵藏在床底下,他要吃的時候,從床底下把箱子拉出來,每次都聽見他在房間裡對著空無一人的外面說:「我看見你了!出去、出去!」
其實他什麼也沒看見,他只是不要有人看見他的泡麵藏在哪裡。
我們當時心中暗笑,卻不知道那是因為他生命中所有美好的東西都被時代捲走,失去鐵桿庄稼的八旗子弟坐吃山空,到他手裡就剩空架子,好不容易等到了滿州國,卻是十年繁華一夢中,國民黨回到了東北,說他是漢奸,不由分說就關起來。國民黨被共產黨打跑了,他回了家,不久又被抓起來,說是階級敵人、地主、封建舊思想,一頂又一頂的高帽子扣在他頭上,沒有一次沒牽連他,四十年的勞改與牢獄生活,扭曲了他的心智,把一切都奪走,光剩了個空蕩蕩的軀殼。最後,幾包泡麵也好,收起來也是安慰。
就像他枕頭底下壓的賀喜巧克力錫箔,金的銀的,壓在枕頭底下、睡在夢裡就是真金真銀。
這個故事看起來太不真實了,誰能想像那個年代能有個這樣的"貝勒爺"從大陸來,我小時候光是看爺爺奶奶去大陸探親都覺得很神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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刪除看起來不真實也沒辦法,但是這就是事實(攤手)
刪除之前好像有一本關於當舖的書裡面,也是有個人跑去大陸把媽媽帶出來,但是他沒有關係,弄了很久,最後還是有來。
雖然我們一直沒有問清楚狀況,但是我們後來猜,太姥爺本來就是黑五類中的黑五類,我們在猜公公應該是殺到瀋陽的台辦之類的地方,用美金贖他出來,這個應該不難。
推到香港之後,從香港辦手續,不知道大爺二爺用了什麼方法才讓他入境,總之,朝中有人好辦事。
其實我覺得還蠻合理的,有認識的長輩還有參與兄弟會之類的社團,說穿了跟獅子會類似,只是私人些,常是家家戶戶的來往,交情也深,因為參與的人大多來頭不小,所以門道很多,即使是現在這時代偶爾還是會為裡面的運作感覺驚奇。
刪除29張當票的第二集,秦嗣林先生所著,有篇講天下第一孝子,就是講兩案尚未開放前,去對邊把老母偷渡出來的故事
回覆刪除謝謝百合,當票那本書超好看的
刪除還記得那個孝子,那時每天去陽明山某大老家門前跪.......
刪除他那時候好像又更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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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覆刪除我一直都覺得在那個時代,都會有一些看起來啼笑皆非,但是其實是很傷感的事實......我爺爺奶奶也是那個時代的人,他們一輩子都想這要帶我們這代人回去看老家、認識老家親戚,我爸那輩因為回去修墳,勉強還沾的到邊,我們這代根本就整個傻眼,當年他們兩老還說死了要葬回去,一直到真正走了一個才發現事情不可能,決定留下來自己當『祖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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