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幾天,朋友送來幾棵碩大的高山白菜,家裡人口少、吃不完,放壞了又可惜,正在為難,突然想:「不如來做酸白菜吧!」
但是,我其實不會做酸白菜,雖然一直想試著做。
為什麼呢?因為離家不遠就能買到很優秀的酸白菜,一位堪稱老饕的朋友嚐過之後,又問了價錢,大呼便宜,要求宅配了十幾包到台北,可見這酸白菜不僅風味迷人、價格也十分公道。既然這酸白菜隨手可得,又何必大費周章自己做呢?於是這試做酸白菜的事就拖了一年又一年。
今年,似乎是天時地利都齊了,但是,還缺人和。
媽媽拿起電話,撥給二舅舅,問他怎麼做酸白菜,他說:「白菜對半剖開,滾水燙過、放涼,把白菜塞進玻璃罐或罈子裡,灑上鹽、澆上開水,鹽不用太多,用洗乾淨的石頭壓在白菜上面,外面用塑膠袋跟繩子封起來,能成就成、不能成也有可能。」
這麼不科學、不嚴謹的作法,只能說成不成真看天意了。我們把白菜塞進大玻璃罐裡、直接壓上一塊沉沉的扁石頭,然後封起來,放在太陽照不到的牆角,等著它慢慢熟成,像一個必須刻意忽略又掛在心上的盆栽,除了貓兒剛開始會好奇去聞聞它之外,我們並不動它,只是經過的時候總不免蹲下來看它變色了沒。
其實,做酸白菜的方法在網路上很多,有加醋的、加冷飯的,各家有各家的秘方,不一而足,但是,為什麼我們要問二舅舅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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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舅舅不是媽媽的親兄弟。
很多年前,媽媽從屏東的客家村落到中部教授花藝,認識了一對知名社團的幹部夫婦,成為他們的乾女兒。後來,媽媽結婚、生子,這對老夫婦就變成我的「公公」跟「婆婆」,在我幼稚園的時候,婆婆每天會去幼稚園帶我去他們開的地毯店,讓我和大我一歲的小哥哥一起寫功課,直到晚上爸媽來接我。
說起來很複雜,總之,我的印象中,我有三對祖父母,一對是屏東的外祖父、外祖母,他們是客家人,所以我回屏東過暑假要聽客家話。一對是彰化的祖父、祖母,他們是閩南人,所以我回彰化過週末要聽台語。還有一對就是台中的公公跟婆婆,公公是河南人,一口河南鄉音未改,就連流利的英文都帶著一點河南腔,婆婆是瀋陽人,國語倒是字正腔圓,兒化音每個音都很清楚,後來,我才知道,她不只是瀋陽人,更是滿人,正紅旗下他他拉氏的姑娘。
那年頭的電視機上一天到晚都在播清裝戲,一代皇后大玉兒、戲說乾隆、梅花烙.......等等,整個台灣都為之瘋狂,但是,婆婆從來不看清裝戲,也不曾說起她自己的身世。我們常常覺得,滿人的姑奶奶肯定潑辣凶悍,她卻不然,沈默寡言卻永遠溫柔周到。
去年過年,我和爸爸吃著酸白菜鍋,說起了婆婆。爸爸告訴我,有一年過年前,地毯店忙不過來,爸爸去幫忙,忙了一整天後,婆婆在沒有人的時候塞了一個紅包到他口袋裡,輕輕地說:「櫃上的錢,你若有急用盡可以拿,一家人,說不上還,告訴我一聲就成。」
爸爸說到這裡,就微微地哽咽了,他說:「人家的錢,我是不會用的,我去幫忙也沒有想要什麼,可是她的心意,我永遠忘不了。那是個非常非常好的人,三從四德,除了她,沒有人配得上這四個字。」
三從四德的婆婆,聽說年輕時早早地被家裡送去讀師範學校、做了學校老師,是因為家裡還有些餘裕可以供她讀書?還是她自己下了決心離家、要自力更生?我是永遠不會知道了。
這位他他拉家的姑奶奶,年紀輕輕地提著箱子離了瀋陽,循著當年祖宗們入關時的路子,進了中原,嫁了個河南出身的飛官、生了孩子,然後毫無預警地,丈夫的飛機摔了,拖著一家幼小的孩子,無可奈何地成了寡婦。
我不知道她是怎麼來到台灣的,是從大陸轉香港再來台灣呢?還是一家子都隨政府來台灣之後才喪夫的。雖然二舅舅那裏可以得到一些消息,但是,這麼傷感的話題,他不願說,作為晚輩也不好提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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或許就在她一家人渡海的同時,另一個河南出身的飛官正駕著運輸機,以雷霆萬鈞之勢,轟隆隆地降落在河南的一個古縣城之外。我總覺得這段畫面拍成電影一定很有意思,明代以來就存在的古城老樹,城裡的人還過著十八世紀的生活,或許還有人仍拖著辮子,而女人幾乎無一例外地纏著小腳。
此時,一架運輸機從天而降,城裡的人嚇壞了,以為是飛機墜落,但是艙門打開,卻是城裡無人不知無人不曉的小霸王,一口鄉音、一身軍服,於是有人開始往回跑:「方家四爺回來啦!老太太!你們家的四爺回來啦!」
我印象中的老太太是一張黑白照片,梳著髮髻、黑色大褂。但是那時候的老太太卻是一個大家族的當家太太,這個家族的青年們大多從軍去了,老太太的大兒子入了空軍,提挈著弟弟們都進了空軍,唯獨老太太最心愛的小兒子沒讓去。這位方家四爺有個脾氣,他要幹的事,說什麼都要幹到底,他不去的地方,親媽讓他去他都不去。
這個脾氣讓他學什麼都不太成,老太太沒辦法了,那討個媳婦吧!討了個門當戶對的名門閨秀,新婚那天一看,新娘子纏著小腳,四爺不樂意了,跟老太太說:「現在誰纏腳了?娶個小腳女人來,這不叫人笑話我不文明嗎!」
嫌棄倒是嫌棄,孩子也還是生了,大爺回家,發現弟弟還是這麼文不成武不就,要老太太讓幼弟一起從軍,老太太死活不肯,大爺沒辦法,回頭哄著四爺說:「空軍正招募飛官,能送去美國受訓,你不是要文明嘛?去美國還怕不文明?」
一聽說去美國,小霸王眼睛一亮,老婆不要、兒子一丟,收拾了包袱,跟老太太磕了個頭,跟大爺上了火車、送去了美國。小霸王過了鹹水到美國,什麼都不會了,沒人伺候沒人理他,他的犟脾氣上來,人家說他做不成、他就偏要做成給死洋鬼子看看。沒多久,英文說得嘎吧脆響,力學也會了、體能也行、眼力特佳,於是如願成了飛官。
但是,飛官的帥氣如玻璃一樣易碎,同期受訓的人,在二戰結束之後,十有八九屍骨無存。戰爭的殘酷,讓小霸王成了永遠長不大的孩子,他想要的事情就得當下完成,因為誰都說不准上了飛機還下不下得來。
當然,小霸王也想念老娘,可是翱翔在天際上,就算能看見河南又怎樣?天和地有多麼遠,他和家的距離就有多遠,回不去、總部不叫你回去、國家不叫你回去,你就只能想、只能夢、只能在心裡暗暗地惦記。
國共內戰爆發,剩下的飛官成為國民政府的主力,他們疲於奔命地飛起降落,直等到有一天降落的時候,上面告訴他們,過幾天就得全部飛到台灣,大陸已經保不住了。
這一走,不知什麼時候才能回來,也許永遠回不來。
小霸王就是小霸王,他要幹的事,國家也攔不住他,他找到了一台正在保養的運輸機,說好了開出去半天一定回來。於是,他開了飛機直奔老家,轟隆一聲降落在他家的田地上,嚇死一條耕牛。
老太太聽人說四爺回來了,喜出望外,讓丫頭扶著她到門口,卻還來不及讓人燒飯,四爺說現在就得走,老太太嚇壞了,她說她不走、她守著方家歷代祖先哪裡都不去,還說鬼子來了她都不走、憑什麼現在太平了要走?上哪去?你大哥呢!叫大爺來說話!
四爺不管這麼多,叫上還在老家的嫂子侄兒們,各房各自打包細軟,揀著貴重的、輕的,他自己三步併兩步殺到祠堂,磕了三個頭,把老爺子和歷代祖先的牌位掃進麻布袋裡。出來的時候,老太太還在那裏搥胸頓足死活不走,於是他喊了一聲媽,把老太太像一袋大米似地扛了起來,另一手提著老爺子和祖宗們,吆喝著嫂子侄兒跟緊了,一家二十幾口出了縣城。
四爺把老太太往機艙正中一擺,扣好安全帶,讓大家都坐好了,卻還有一對母子站在不遠處,不知如何是好,是四奶奶和兒子。
四爺走上幾步,把兒子也扛了起來塞進機艙,四奶奶要進去,他伸手一攔:「妳回妳家去吧!這就算給了休書了。」
說完,他關上艙門,不顧四奶奶的哭喊阻攔,跳進了駕駛艙,無情地駛過平原,一飛沖天。
救了老娘、嫂子、侄兒和兒子,唯獨拋下了妻子。
他再也沒有回頭,即使兒子長大之後,想辦法接來了白髮蒼蒼的四奶奶,他也沒有一句抱歉。
他始終是個任性的小霸王,他要做的事,沒人攔得了他。
金魚那位老饕朋友驚為天人的酸白菜是在台中嗎?(顯示為標錯重點)
回覆刪除是的,在一心市場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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