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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國京兆府萬年縣青龍坊一尾迷途胖金魚 先後於國姓爺大學、賠款大學主修時空資訊工程 自認為不成才歷史學家、三流小說家與還算入流美食家。 已出版著作:《清宮 紅塵盡處》、《拍翻御史大夫》與《蘭陵公主》

2013年11月27日 星期三

[魚文] 太姥爺與酸白菜(二)

 



方家一家人,連著牌位裡的老爺子和祖宗,通通到了台灣,安置在台中的空軍眷村裡。大爺二爺三爺有人升了官、有人轉了職,唯獨四爺脾氣大、性子倔,到了上校就升不上去了。

此處不留爺、自有留爺處,他辦了退休,去中學和大學教英文。

老太太住在大爺那裏,兒子自小跟奶奶親,也養在大爺那邊,都跟著大爺去了台北。四爺光棍一條,想著自己應該討個老婆了,就托同鄉打聽,說寡婦也不要緊,只要是受過教育的就好。

同鄉一拍大腿,還真有這麼個人!她倒是說,要給她做媒可以,她有三個條件:一要姓方的,她不能讓孩子改姓,二要河南人,她要孩子不忘本,三要退役的飛官。

四爺一聽就樂了,這說誰呢?這不就說我嗎?

於是,同鄉就去做媒了,說好了時間,雙方約在市中心喝咖啡,四爺看了看眼前的這個年輕寡婦,生得端正,說起話來也字正腔圓,文文靜靜的,一問學歷,是師範學校畢業、現在是小學老師,四爺就覺得很滿意了。但是女方、也就是那位他他拉家的小姐,現在改了漢姓,姓譚,她看著這個身材高大的男子,卻有點猶豫,因為她再嫁也是為了孩子,她不確定他能不能對她的孩子好。

喝過了咖啡,女方跟媒人說要再想想,四爺卻來了勁,開始寫情書、約吃飯,約了幾次終於成功,說好去她家接她。第一次去,總得要見面禮,那個時候的物資很缺乏,就算是出過國、留過洋的方四爺也不會傻傻地拿鮮花巧克力這種浪費錢的東西,於是,四爺很洋派地換上一身西裝,來到市場買了兩隻雞。

「愛苔謀?」小販問。
「不苔、不苔。」四爺說。

小販把兩隻雞塞進竹籠裡,四爺提著雞,一路吹著口哨來到譚小姐的家,竹籬圍著低矮的小房子,三個孩子圍著桌上兩碟鹹菜醃蘿蔔悶頭吃著,見人來,怯怯地喊了聲叔叔。四爺把雞交給孩子,帶著譚小姐去美軍俱樂部吃飯跳舞,那裡的氣氛像是一個小美國,所有的文明娛樂都集中在一處,但是譚小姐心中惦記的還是眷村裡的小房子,她擔心的是這位方先生不夠成熟穩重。

吃過了飯、跳過了舞,方四爺送譚小姐回家,互道再見,但是譚小姐心裡知道,這人不是個適合的對象,她再也不見為好。

她推開門,三個孩子把兩隻雞放在桌上,正在開會。小女兒說,好久沒吃雞肉了、應該都吃掉,二兒子說,不應該吃、應該放著生蛋,就有吃不完的蛋了,大兒子於是結論,一隻吃掉、一隻留著下蛋。

孩子們非常認真地討論著這個問題,譚小姐心如刀割。

於是她走出門,叫住了方四爺。

「您要不嫌棄的話,讓人來談日子吧。」她說。

方四爺應了聲好,扠著口袋,高高的身影在昏暗的眷村泥濘路上走著,月光照在他身上,像踩著高蹺玩的孩子,他始終是個孩子,所以他娶的不是妻子、是一個母親。

※※※

這些事是從父母口中聽來的,公公和四奶奶的兒子一直都在台北,我不相信他對母親被拋下的事沒有恨,但是為人子,他對公公依然孝順,他的大排行是七,所以二舅舅和我父母喊他七哥,小哥哥和我喊他七伯跟七舅。他偶爾會來,見了婆婆還是喊一聲媽,我小的時候一直以為他也是婆婆的孩子。

後來,聽說七舅把四奶奶接來台灣,婆婆說總得見上一面,公公說他不去、在他心裡是已經死的人、做什麼要見。婆婆沒奈何,自己帶著兒女和我父母上去台北,七舅那邊擺了宴席,婆婆與四奶奶見面,一滿一漢的兩個女人,倒是惺惺相惜。後來,公公有時候去台北,家族聚會總會見上一面,可是誰都當誰不存在,四奶奶在台灣終老,說了不與「那個人」合葬、但她必須要是「方母」,她和老太太葬在隔壁,說總歸是老太太待她不薄。

不是誰人的妻,只做兒子的母,苦苦地熬著就為了再見孩子一面。享了幾年福,臨去之時,不求落葉歸根,只還了老太太當年視同親生女兒一般的情份。那年頭的閨秀千金,溫柔敦厚,近乎是癡。

而七舅的心裡對於父母的這段悲劇,到底是怎麼想的?我也從來不知道,他對婆婆的敬愛雖然不假,卻是出於敬父、而非忘母。

四奶奶的事情,就說到這裡。
 
倒是公公和婆婆很快就結了婚、過上了日子,收入穩定了不少,公公和同鄉會之類的組織關係緊密,他是個少爺胚子,沒有人陪他玩總覺得不快意,他嫌同鄉會不夠洋派,於是他加入了外國的社團、推廣工商業的領袖都來加入,霎時拉起了一個很大的社團,身為創社元老,他到哪裡都受人尊重。

聽說是有一回他出國觀察時,看到外國都鋪地毯,他回台中一看,發現餐廳也不鋪地毯,他覺得這個有賺頭,於是他就到家族裡集資,加上二舅媽的嫁妝,開了一間地毯店。他的社團裡都是工商業的人,誰家裡、公司、店裡不需要幾張地毯,一下子生意就做起來了。

七舅是教育界的人物、大舅舅在外面的公司工作、二舅舅管著地毯店、小阿姨跟著丈夫去美國開中國餐館,這好像是80年代台灣的外省移民最理想的狀態,在台灣有事業、在政府有人脈、在海外也有關係,離了原鄉,又開出了另外的活路。

公公是一個既洋派又守舊的人,這點從他的早餐就看得出來,總是兩片土司、一塊奶油和一個半熟的荷包蛋,用的是康寧的餐盤、從美國帶回來的,但是旁邊還有個小碟子,放著兩根大蔥和幾顆剝了皮的蒜頭,得是手剝的皮、不能是拍碎的。他的一片土司夾著奶油和荷包蛋,另一片土司像大餅一樣卷著大蔥蒜頭,中與西,在他來說他轉換得很自然。

就像公公雖然都是用鋼筆原子筆寫字,卻一定要在家裡擺一個很佔位置又從來不用的中式大書桌,上面文房四寶俱全,卻從來不用。有一回,他看我跟小哥哥寫字,說你們倆寫這狗爬字怎麼行?掐著我們的脖子後梗,抓到書桌邊按好,要我們開始磨墨......

一邊磨著墨,他說你們現在一上書就寫字不行,從前哪,我們在河南老家上私塾的時候,哪有一上來就寫字的?你得給先生裁紙,上好的宣紙鋪好,拿一碗水、用嘴均勻地噴水在紙上,才不毛邊,然後水乾了才能裁紙......電話響了,你們繼續磨墨、不准走!

五分鐘後,他的朋友們出現,一口鄉音:「唷?教孩子寫字呢?」

「小孩子,寫什麼字,磨墨定定心,下館子?成哪!」公公說,丟下兩個銅板讓我們去吃點心。

他前腳一走,我和小哥哥後腳把墨一丟,一人分了一個銅板去吃紅豆餅,小哥哥學著二舅舅說了一句:「莫名其妙。」

西洋是公公的外表,在骨子裡,他還是個十八世紀的中國男人。

※※※

與他相反,婆婆從未變過,她年輕時離了家,就再也沒回去,四十年來音訊全無,嘴上不說、心裡不代表不想。

後來,開放了大陸探親,一個東北的老鄉要回去,婆婆就拿了一點錢,托他到瀋陽的時候看看她的家人還在不在。一張紙頭珍重地託付在老鄉手裡。

四十年不提、四十年不忘。

老鄉回去又回來,告訴婆婆說:「您家老爺子還在,過得不好,全仗族裡的人接濟著,我把身邊剩下的一點錢給了他老人家,老爺子問您好,讓您什麼時候回去看看他。說不給您寫信了,怕共匪扣住信要辦他。要我說,您回一趟吧,望九十的人了,沒多少時日了。」

婆婆從來不虧欠人,她把老鄉墊的錢還給他,回來跟公公商量,想回瀋陽去看看老爺子,說完,就掉眼淚。

公公要講理的時候,可以非常講理,不講理的時候也不講理,他一輩子為妻子做的事不多,不知道是不是想起了當年開飛機載家人的事,他一拍桌子:「回什麼?我去把老爺子帶回來!」

大家一聽,都連忙勸阻他,最簡單的道理:政府沒有開放大陸人來台灣,大家勸他,政府都沒有點頭,你怎麼把老爺子帶進來?總不能把他老人家塞在行李箱裡吧?這事做不成!

公公一生最恨的就是這句「這事做不成!」他從來不服這句話,於是,那天我們真見識了什麼叫「老夫聊發少年狂」,直從當年在河南走雞鬥狗、開飛機跟小日本纏鬥、打共匪.......一路講到現在,總之一句話:「這事,我管定了!老太婆!給我收拾行李!我明天就走。」

大陸的電視劇《水滸傳》有一首主題曲《好漢歌》,歌詞是這樣的:「說走咱就走呀,你有我有全都有呀!」不知道是什麼意思,但是聽到這首歌我就想到那時已經七十的公公,拿著行李箱、套上大衣,不顧一家子阻攔衝出台灣的樣子。

如同當年去凹運輸機,公公這回去凹的是他的親哥哥們,大爺、那時候要叫大老爺了,大老爺的官很大,在空軍裡一呼百應,雖然退休了,但是空軍和航空公司的關係很緊密,二老爺後來轉到了民航局,要弄一張到大陸的機票非得要大老爺、二老爺跟著瞞天過海才行,最後是三老爺,他是家族裡專門疏通跟出錢的人。有一個任性的弟弟,三個哥哥都很頭痛,但是他要幹的事就從來沒有半途而廢的,我們也不知道他到底是怎麼凹的,反正他去了台北幾天之後,從桃園機場打了通電話:「老太婆,我去瀋陽了,再見!」

咖地一聲,音訊全無,整整兩個禮拜。

大家提心吊膽地等著,報紙一來就怕報紙上說有個瘋老頭夾帶一個大陸老人要來台灣,最怕的還是公公繼續聊發少年狂,乾脆劫了機,不讓我去大陸!什麼玩意!老爺我自己開!

但是一切都安安靜靜的,鄰居問說你們家老先生呢?婆婆就說出國看親戚,誰也不疑心。
有一天晚上,大家正在吃飯,來了一通電話。

「老太婆!把家裡收拾好!讓老大老二明天開車帶你到桃園,三點的飛機,我把老爺子帶回來啦!」

咖地一聲,不交代前、不交代後,還是四十年前的方四爺,一點沒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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