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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國京兆府萬年縣青龍坊一尾迷途胖金魚 先後於國姓爺大學、賠款大學主修時空資訊工程 自認為不成才歷史學家、三流小說家與還算入流美食家。 已出版著作:《清宮 紅塵盡處》、《拍翻御史大夫》與《蘭陵公主》

2013年11月28日 星期四

[魚文] 太姥爺與酸白菜(四)



太姥爺來台灣的時候,似乎是九月十月左右,過了一陣子,就是冬天了。

太姥爺的行動不便利,能去的地方很少,就帶他去了一趟八卦山玩玩,天氣再冷一點,也不方便去別的地方了。太姥爺覺得家裡很悶,有人送了一隻九官鳥來,國慶日將至,公公就天天教牠說好話,九官鳥聰明,一下子就學會了,成天的「中華民國萬歲」。

太姥爺沒辦法接受,他趁著公公出門,試圖教九官鳥「滿州國萬歲」,但是九官鳥學不來他的東北口音,他氣得直罵九官鳥是蠢貨王八蛋死蔣匪賣國賊。公公知道了之後,買了一小袋葵花子叫我和小哥哥磕了餵鳥,賞牠一片赤膽忠心。

太姥爺受不了九官鳥天天對他中華民國萬歲,他說,他也要養一隻鳥,台中的鳥店在干城附近,二舅舅帶了他去,挑了一輪,都沒有喜歡的,他說南方的鳥聽著就煩心。鳥店的人問他說要什麼鳥,他說了一個詞,沒人聽得懂,形容了半天也聽不懂,最後鳥店跟他說沒這種鳥,他說那我要隻畫眉吧,老闆說這就好辦了,給他弄了隻畫眉鳥,用鐵籠子裝了起來。

太姥爺拎起鳥籠子,伸手摸了摸:「這不對!這籠子怎麼是鐵的呢?鐵屬金,這不把鳥兒關死了嗎?不成不成,要竹的!」

老闆說我們這裡沒有竹編的籠子,要打電話去北部訂,太姥爺聽見一個北就高興了:「北邊好、北邊好,上北京訂肯定有!」

過了一兩週,終於連鳥帶籠還帶著遮布都來了,太姥爺叫剛上小學的小哥哥幫他去遛鳥,小哥哥嚇壞了,說我才不要露小雞雞,弄了半天,才知道太姥爺是要他提著鳥籠甩起來,說這樣畫眉鳥才有氣力。

小哥哥倒是去了,可是他甩錯了方向,上下一甩,畫眉鳥大叫起來,他嚇了一跳,怕把太姥爺的寶貝鳥兒弄死了,雙手捧著奔回家,掛在九官鳥旁邊就跑了,打死也不再去。

沒人遛鳥,畫眉鳥好像也活得不錯,太姥爺也就罷了。

天氣一天一天地冷,我們也穿上外套,但是太姥爺卻慢慢脫掉了厚衣服,到了下午,他就要地毯店的員工抬出他的躺椅放在人行道上,把他的畫眉鳥放在旁邊的凳子上。他老人家連襪子都不穿,屈著腿、晒著太陽。

萬事齊備,是日也,天氣晴和,適合摳腳丫。

有一天下午,爸爸剛好來地毯店,看見太姥爺舒適地摳著腳丫,就問他:「老太爺,台灣好呀?還是瀋陽好?」

「當然是瀋陽好。」太姥爺馬上說。

公公也從外面回來,一聽這句,這些日子以來的不爽一次炸開:「瀋陽好?好個屁!地上都是泥水,車子過去濺你一身泥,冬天冷得能把腳趾凍掉,這個時節還能讓你在外面摳腳丫?」

「你這是和我說話?想當年,我們從龍入關的時候,有你們嗎?鄉巴佬。」太姥爺說。
 
我家的爸爸只是個普通的台灣人,對他來說,從龍入關之類的詞完全不在頭腦裡,他非常困惑地在想,入關是指入海關的意思嗎?

但是,從小至少上過私塾的公公,完全了解這四個字的意思,小霸王在河南橫行霸道,仗的不是別的、就是祖上的名號,別的他不一定明白,他們家的歷史他可是清清楚楚的。頓時,方家少爺的脾氣又發作了,他大怒:「從龍入關?是你們滿人搶了我們漢人的江山!我們河南方家在明代就出過舉人、出過進士,我們方家的祖先出將入相的時候,你們還在長白山挖人參!」

「挖人參怎麼了?老汗王也挖人參,他老人家不寒磣、我寒磣什麼!」

「放屁,就是你們韃虜侵佔中華,西太后賣了中國,四萬萬五千萬人全做了洋人的奴才,就是你們搞的!」

「嘿!孫大炮還說五族共和呢!」

據爸爸描述,這兩位的討論,完全和他當時的思路在兩個不同的時空,突然冒出了民族大義、滿漢情結、驅逐韃虜恢復中華......等等課本上才會出現的字眼。

最後,歷史悠久、號稱五百年書香世家的方四爺使出了大絕招:「好!瀋陽好!滿州韃子好,我們這小地方容不下您貝勒爺!帶著你的滿州格格給我滾回瀋陽去!」

一聽這句,太姥爺消了風:「唉,什麼格格,落架的鳳凰。」

「你這是說我是雞嗎!」公公更怒了。

最後,婆婆出來了:「別吵了,白讓人看笑話呢。」

七十歲和九十歲的爺倆,什麼都不愛,就愛面子,公公又說了幾句,一甩手走了,太姥爺一聲不吭地摸摸鼻子,繼續摳腳丫。

半晌,他對著熙來攘往的五權路和正在興建的高樓說:「我說還是瀋陽好。」

※※※

日子一天一天地過去,到了過年的時候,往常我們家都回彰化或者回屏東,但是婆婆今年特別跟媽媽說,太姥爺愛挑禮,怕菜煮得不合他意,要我們留下來一起過年。

年關將近,太姥爺像孩子一樣期待,婆婆特別請人去台北訂了一個紫銅火鍋,中間有個長長的煙囪、底下燒著炭,其實他們也有卡式爐,可是紫銅火鍋燒出來的味道才是北方的味道。

太姥爺問婆婆,有沒有酸菜?婆婆才想到應該做酸菜,於是她買了一個大甕,跟梨山上種蔬菜的老朋友聯絡,訂了一大簍的大白菜,燒起大鍋水,切開白菜,過了水,一顆白菜灑若干鹽,一層一層地疊好,沒有那麼大的石頭,用的是塑膠袋裝沙子,上面特別弄了塊紅布綁起來。公公倒不排斥這東西,他裁了一小塊紅紙,寫上滿字,貼在甕上。

到了過年前,太姥爺問婆婆今年準備了什麼菜,婆婆隨口說了幾樣,太姥爺倒沒什麼意見,末了,他說:「有六十四個碟子嗎?」

「我們一家十來人,用得上六十四個碟子嗎?」婆婆不解。

太姥爺一臉凝重,他說:「九九八十一是皇上家的數兒,我是不敢用的,但是你說反正沒有大清國了,用個八八六十四還行吧?有些反正是不吃的。」

「不吃何必擺呢?」

「閨女,妳如今也是好人家的太太了,放著是氣派......喔,有菜譜嗎?開出來我瞅瞅。」

婆婆找來媳婦女兒們商量,把大家家裡的盤子碟子都拿出來,蒜頭也放一盤、辣椒也放一盤、瓜子放一盤、開心果放一盤,最後連小哥哥的巧克力都拿出來放了一盤。

那菜譜怎麼辦呢?被太姥爺磨了幾個月,婆婆也學聰明了,她拿來一本折頁佛經給太姥爺,太姥爺看見拉開來長長一串,什麼抱怨都沒了。

到了除夕當天,太姥爺起床一看,雖然看不清楚,但是看著家裡到處都擺著碟子,碟子裡堆著東西,他滿意了、終於滿意了,咧著嘴、露出紅色的牙床,笑得像個孩子。婆婆給他買了絳紅色的錦襖,頭上戴著瓜皮小帽,像銀行的恭賀新禧賀卡上點著鞭炮的童子,只是他沒有沖天炮頭,而幾十年的折磨,把白白胖胖的八旗子弟磨成了乾瘦老頭,但是過年還是歡喜的。

酸白菜從甕裡拿出來了,用水洗乾淨,我和小哥哥第一次看到酸白菜,葉子的部份變成淡黃色,梗卻是灰白灰白的,帶著一股酸酸的怪味,我們一邊說好臭好臭一邊跑開。婆婆很仔細地把酸白菜切成細絲,二舅舅在外面燒著炭火,舅媽切著凍豆腐、豬血、金針菇,其他的大菜已經上桌。

公公寫了春聯,是他最喜歡的兩句話:「虛心竹有垂頭葉,傲骨梅無仰面花」,他驕傲了一輩子,卻把這兩句崇尚謙虛的話放在門口,如他的性格一樣矛盾。他拿來一張紅紙,拉著太姥爺的手寫了長長的「一」,然後在最後補了「元復始」三個字,拿來梯子,要我和小哥哥貼在太姥爺的房間門楣。

太姥爺坐在沙發上,看著所有人忙進忙出,又看著大舅舅拿回來一大串掛鞭,放在門口,等著除夕的時候放炮嚇年獸、迎新年,他整天都笑呵呵的,嘴裡含著一塊太妃糖,好像連他自己都被那奶油的香氣所感染,也變得隨和了許多。

入夜了,燒得翻花大滾的紫銅火鍋端上桌,太姥爺還記得跟著婆婆喊:「把娃子趕開,別燙著了。」

飯桌上,除了婆婆和太姥爺,其實沒人喜歡酸白菜的氣味,大家只是把肥肉往鍋裡涮,希望壓住那酸臭的怪味。太姥爺卻渾然不覺,他吃不了酸菜,光喝湯,酸白菜一下鍋的時候,酸味嗆鼻,他卻說先來一碗,他的碗是特別挑過的,紅底印著仙鶴壽翁,還緣著不斷頭的金色壽字,他喝著那碗清清如水的酸湯,說:「對了、對了,是這味。」

接著,兩位舅媽拿出一盤壽麵,婆婆把一雙長筷子放在太姥爺手上,說:「老爺子吃壽麵,挑得高、壽數高。」

太姥爺顫抖著手,挑起一撮麵,挑高、挑高、挑高,男人們喊著高壽、高壽,太姥爺全神貫注,深怕掉了他的"",他轉了轉筷子,將壽麵纏在筷子上,纏成一顆麵球,一絲也不曾斷,婆婆握著他的手,把麵條放在他的紅壽碗裡。接著是公公,他眼不花、手不抖,像甩鞭子一樣,把麵條的一端裹在筷子上,往上一甩,碗一接,一點不差。最後是婆婆,她笑著揀了一條麵,看見媳婦們捧著壽麵盤子手抖,心一急,掐斷了"",但是沒人特別在意。

太姥爺心滿意足,他嘶溜溜地把壽麵吸到嘴裡、捨不得咬斷,一口吞了。然後開始吃著特別為他燒得軟爛的蹄膀,蒸得爛熟的紅豆飯,還有一小盅用蓋碗蓋著的蒸雞蛋,酸湯一碗一碗地喝,最後還有一小碗酒釀湯圓。

吃過了飯,該向太姥爺賀年了,公公婆婆領著大家正要鞠躬,太姥爺說:「慢!你們不打算磕頭呀?」

「爸爸,現在不興磕頭了,鞠躬挺文明的。」婆婆說。

公公卻說:「大過年的,磕就磕吧。」

「得有吉祥話。」太姥爺說。

大過年的,沒有人要跟他爭這個,於是,舅舅把我們小孩子帶開,教我們吉祥話要怎麼說,最後,我和小哥哥還有大舅舅的孩子們一起跪在地上,崩崩崩磕了三個頭:「太姥爺福如東海壽比南山,年年有今日、歲歲有今朝。」

一場大戲唱到這裡,圓滿落幕,大舅舅點起鞭炮,燦爛的火光、瀰漫的硝煙味、震耳欲聾的聲音,劈哩啪啦地炸開了一個新的年頭。

那是個人心向上的年代,我們沉浸在台灣豐饒富足的夢境裡,並沒有想到,那是太姥爺生命中的最後一抹光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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